“面鱼鳅”只是在鱼汤中起伏穿梭的“小面条”。别说,这拖曳尾巴的模样还真活似某种生物。
秦椒告诉他,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四川面食。
“我奶奶还会做,我就是跟她学的。搅一搅,拨一拨,就是一锅,比揉面团切面条可简单多了。”
傅亚瑟看看她飞舞的手,再看看长短粗细均匀一致的“面鱼鳅”,对“简单”的定义缓缓打了个问号。
“的确,相比真的泥鳅,这是个安全又美味的好选择。”他对中华先辈的智慧表示钦佩。
“想什么呢?”秦椒将一盆面糊拨完,顺手搅动乳白的鱼汤,“这是过去困难年代吃的,那时候可没有鱼汤,只有清水。也没有这种雪白的精面粉,顶多玉米、荞麦什么的再混点树皮。要是能吃上真泥鳅,那可要美死了。”
她盯着傅亚瑟微微皱起的眉头,笑笑:“我们可是真的要吃泥鳅,还吃和泥鳅一样生活在淤泥里的螃蟹、黄鳝、螺蛳和小龙虾,都特别好吃!”
傅亚瑟淡定表示,经过她刚才的玩笑,自己已经完成了心理建设:“既然我已经接手熊猫饭店,必然会不止一次面对此类挑战。我会努力克服自己对中餐的偏见,尽管这可能需要一点儿时间。”
秦椒朝他看了一会儿,笑意从调皮变得真挚:“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放心,我只是爱开玩笑,不会真的强迫你吃什么。”
锅中又一次沸腾起来,她动作麻利地连汤带“面鱼鳅”盛起两大碗。隔着热气与鲜香,傅亚瑟隐约听见一声嘟哝:“我也能克服我的偏见。”
秦椒愕然停筷。
没准儿是旅行的魔法威力尚存,隔着食物的香气,连面瘫脸看起来都亲切和诚恳了许多。
想不到傅亚瑟会亲口承认自己的偏见。
“被同学质问时,我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我告诉自己,我是正常的,我的家庭和华人朋友们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某些华人,只要同他们划清界限就好,就像切除阑尾。”
如果是从前,“切除阑尾”这种比喻一定会让她生气,甚至质问:“至于这么嫌弃吗?不吃中餐就很高贵?”
现在她只替那个小小的他难过。
似是安慰,又似交换秘密,秦椒也袒露了自己的“偏见”。
她承认,早在来英国之前,她就听说过“美食荒漠”和英国黑暗料理的恶名。一开始,她就是怀着用美味征服英国的雄心而来。
她发现自己就是故事里那个热情的推销员,要把皮鞋卖给光脚的土著,却从未认真了解过土著为什么会光脚,以及,他们是真的光脚吗?
她甚至觉得英国人天赋异禀,舌头生得与众不同。
“否则怎么会把那些东西当作了不起的美食?好好的中国菜,到了这里也变坏了。蛋炒饭里放豆腐,我呸!麻婆豆腐用番茄酱,我呸!”
“现在我发现,这也是一种偏见。”她搅拌着碗里的“小泥鳅”,忽然问傅亚瑟,“同样是黏糊糊的奇怪生物,如果你是第一次在法国餐厅吃法国蜗牛,也会反感和害怕吗?”
傅亚瑟略一沉吟,诚实地摇头:“可能会有所戒备,但不至于抵触。”
秦椒叹了口气:“这两天,我也问过自己,如果那些吃土豆松要番茄酱的客人是中国人,我是不是也会拒绝?如果是黄主厨、何爵士那样的大厨名厨,我是不是还会坚持?”
傅亚瑟看了她一眼:“你会的,我觉得。”
秦椒一怔,旋即摸摸脸笑道:“这么快就被看穿了吗?最后可能不给番茄酱,但应该会犹豫,会思考他们的方法会不会更美味——这就是偏见对我的影响。”
她自嘲地笑笑:“多可笑啊,我最讨厌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家伙,最不忍受被歧视,结果我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还自以为正确。不能欣赏,就是你山猪吃不来细糠米。”
傅亚瑟表示这是人之常情:“人人都反对偏见,人人都怀抱偏见,任何领域都是如此,就像人类的历史永远充满争斗。”
“我是个厨师,厨师的工作是创作和分享,而不是独裁和强迫。”秦椒叹了口气,“我不肯给客人番茄酱,因为我觉得那样吃会破坏土豆松的酥脆,我觉得我应该让客人吃到真正的美味。可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傅亚瑟知道,她这并不是在对他提问,便安安静静等着她自己回答。
“老赫尔曼一定认为,童年那半份炸鱼薯条是真正的美味。有人觉得艾尔啤酒炸鱼美味,有人觉得拉格啤酒炸鱼美味,还有人觉得真啤酒才是真正的美味……”
秦椒喝了一口汤,脸颊因热气或是激动微微泛红。
“泥鳅,我觉得美味,你觉得恶心;皮蛋,我说是发酵的艺术,你觉得是蛋白质腐烂……喜爱的反面就是偏见,美味根本没有标准答案。”
这就是她在周末旅行中的最大收获。
烹调技术有正宗与否,高下之分,可以在考核和竞赛中被逐一分解、评判。
美味却并非如此,不存在正确和错误,只有“适口为珍”。
一个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不仅由他的味蕾决定,还深受所处环境和经历的影响。心中至高的美味,多半不是名菜佳肴,却一定关联着一段弥足珍贵的回忆。
“不仅是回忆,也可能是向往。”傅亚瑟突然插话道。
秦椒这才注意到,他的筷子早已搁置一旁,碗中连汤汁都一滴不剩。
“我不了解餐饮这一行,对烹调更是一无所知。”他沉声道,“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进食只是维持人体机能的必要。我也不能判定你的食物究竟是不是美味,有多美味。我只能代表我个人说,我很喜欢。”
说完之后,厨房蓦然安静,两个人相邻的这点儿空间似乎有热气萦绕,时间也变得粘稠而漫长起来。
秦椒脸上红晕渐深,嘴张了又张,终于挤出个“谢谢”。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傅亚瑟轻咳一声。
“我的意思是,具有价值的不仅是菜品,而是存在于‘菜品与人之间’的意义。酒鬼沉溺酒吧,不是因为啤酒,而是因为无拘无束的快乐。熊猫饭店也应该向客人提供这样的价值。”
秦椒惊喜地抬起眼来:“我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