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傅亚瑟才又一次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就像他告诉秦椒的那样,正式结果没有宣布,但就在今天,圣玛丽都德医院的负责人约他共进午餐。
这位负责人一直对他颇为欣赏,今天却直言不讳地劝他不必再浪费时间,圣玛丽都德医院并不适合他。
一开始,他也同秦椒一样愤懑,质问对方原因,力争自己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职业态度都没有问题。
那位负责人却说,他的履历的确非常优秀,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很遗憾,你身上有诸多优点闪耀,但唯独看不见作为医生的热忱。”
对方的目光老练而犀利,令他无从回避:“能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从医吗?”
为什么从医?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当时他张嘴欲答,人却突然陷入了茫然。
为什么?
因为他的父亲、叔父和爷爷都是医生,还有个姑姑是药剂师?
因为医生在英国是金字塔顶端的职业,光鲜体面收入丰厚?
因为华人社区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家庭希望子女成为医生?
因为成为医生的难度大,能进入剑桥医学部更能证明自己是顶尖的人才?
……
傅亚瑟清楚,这些都不是能让对方满意的答案。
他更为惊觉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竟然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医生?
他的沉默似乎在那位负责人的预判中,对方并没有追问或是给他难堪,反倒露出些许长辈的慈祥:
“能力出众的人总能驾驭各种事,也往往因此忽略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就好像我们在这里吃日本料理,晚上我还要陪同夫人吃意大利菜,对法国菜和西班牙菜还有中国菜,我也一样喜欢。但说真的,如果只能选择一样食物,那我一定会回到布里斯托海边,坐在防波堤上吃炸鱼薯条——用柠檬汁,不用油醋!”
笑声里,傅亚瑟益发惶然。
他从小是好孩子,好学生,好医生,在任何一个场景下都是被夸赞的角色,人生中的每一步都符合父母和社会主流的预期,丝毫不错,就像他每天的日程计划。
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尽管傅亚瑟并未多说,且一副若无其事状,秦椒心中仍觉隐隐不安。
转念一想,又为自己这种不安,更加的不安起来。
听了她的小心事,玛吉大婶在一旁呵呵呵,还催着她抽出一张塔罗牌:“嚯,居然是死神牌。”
秦椒听见“死神”就皱眉头:“这也太不吉利了。不会是明天的推介会上要出什么意外吧?”
“傻孩子,有死亡就有新生。死神牌除了带来某些事情的结束,还会带来全新的开始。”玛吉大婶吃吃地笑起来,“尤其在爱情方面,这张牌预示着你同某个人之间的关系,即将发生深刻的改变……”
“我同他的关系已经化敌为友了,这改变够深刻了?趴好——”秦椒飞快打断玛吉大婶,“啪”的一声把盐包拍在她的腰上。
爆炒后滚热的粗盐,即使隔着布料,也烫得玛吉大婶发出一声呻吟。
“忍一忍,很快就舒服了。”
“你们中国人真可怕,不但会用野草熬汤治病,连调味品都不放过。”玛吉大婶不安地动了动,“现在除了烫,还是烫,你确定这样真的能治好我的腰?”
“放心,我奶奶腰腿疼时,就会用椒盐来热敷。这是我老家的一种偏方,很安全的。”
前两天她发现,玛吉大婶突然佝偻了。一问才知道,是在维多利亚火车站领免费早餐时,同人争抢扭伤了腰。
无家可归者当然也没有医保,玛吉大婶也拒绝去看病,于是秦椒便想到了奶奶的老方法。
“花椒在中国不止是食材,还是一味中药,可以活血化瘀,还能止痛。花椒和粗盐一起爆炒,像这样敷在身上,可以把你身体里的寒气逼出来。”
“寒气?我又不是冰箱。”
“呃……”秦椒开始回想,昨晚傅亚瑟知道她要用这偏方时是怎么说的。
“要不你就理解成,这样能把热量渗透进你的身体,放松肌肉,扩张毛细血管,促进血液循环,提高……提高新陈代谢。”
玛吉大婶哈哈大笑:“现在我相信,你同那位英俊的医生是真的化敌为友了。”
秦椒抿紧嘴,有些着恼地将盐包朝下用力按了按。
“救命……噢天啦,我好像感觉到这玩意儿的妙处了……”玛吉大婶渐渐放松身体,呻吟也变成了舒服的哼唧声。
这时,有常来领“免费大餐”的无家可归者走近,指着空地上的酒精炉和大锅问,今天他们吃什么?
秦椒又将椒盐热敷介绍了一遍,告诉对方如果腰腿疼痛也可以试试。
这个长发男人摇摇头,苦着脸回答道:“我的腰很好,腿也很好,全身唯一会痛的就是这几颗牙……它们已经折磨了我好几个星期。”
说完,他恋恋不舍瞅了眼那口大锅,同秦椒说了声再会。
“等等!”秦椒叫住他,递过去一小把干花椒,“试试这个。虽然不能治好你的牙齿,但至少能让你不这么痛。”
这也是老家的偏方。
她教男人先拿几粒花椒,放在疼痛的牙齿上,轻轻咀嚼几下再含住。
男人将信将疑地照做了,两三分钟后,露出惊喜的神情:“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这真是个奇迹!”
“不是奇迹,是花椒里含有消炎和麻醉的成分。”秦椒给他装了一小袋花椒,又把伯尼的联系方式写在纸袋上,“这是我朋友的慈善会,也许能帮上你们。”
不知不觉间,海德公园这个僻静的角落,来尝试用花椒“治病”的无家可归者越来越多。秦椒索性把带来的工具和材料都留给他们,又教他们如何正确地使用花椒。
等她忙完离开,刚走到公园外的街沿上,一辆熟悉的老爷车就在身边停下。
暗色的防窥玻璃缓缓降下,露出何坚尼爵士石雕般的脸。
“流浪汉慈善事业,这就是熊猫饭店一脉相承的手段?”
秦椒皱皱眉,才想起之前何爵士自说自话的一月之期。
“首先,我的英国朋友告诉我,管无家可归者叫流浪汉是会被控歧视的。其次,给他们帮点儿小忙还算不上慈善,更算不上手段。”
她朝车窗欠了欠身:“至于之前那件事,我的答案还是不变。谢谢,再见。”
老爷车缓缓跟在她身后,何爵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酷:“我知道你在美食节上做得还不错,可别以为拿到了大使馆的请帖,就能这样轻狂。明天你就会知道,真正的餐厅同草台班子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