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直不发话,萧允楮便一直跪伏在地上。
这样也好,不必面对那张阴沉的脸,萧允楮暗道。
“对朕有怨言?”
坐在龙椅上的辰帝,缓缓道。
“没有。”
萧允楮依旧伏在地上,对着地面回答。
他既不答“不敢”,也不答“不能”,这样的词语,在皇上听来,都有可钻字眼之处,还是简单明了的“没有”,更能表白心意。
“芭茅头白尚蹉跎,是何意?朕接你入宫来,却是让你头白蹉跎?”
辰帝见那深深伏在地上的萧允楮,青丝缕缕,明明是十几岁的少年,却做出如此苍老的诗作,可见是身是少年,心是老者。
“允楮只是有感这芭茅花开,似柳絮纷飞,所谓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故而有此言。”
“……”
辰帝不置可否。
这孩子惯于辩驳,无论怎么,都会说出一大通道理来的。辰帝情知再问下去,也只是更加印证这孩子口舌如簧而已。
“起来吧。”半晌,辰帝让萧允楮起身。
“谢父皇。”萧允楮起身,微垂着头。
辰帝轻叹一口气。
“朕……”他犹豫片刻,道,“实是没想到允楮所住之所如此简陋偏僻,那日所见,实是让朕……为什么不愿离开汉丰殿?”
“回父皇,偏僻与否,只在人的内心想法,如若内心安宁,纵使结庐在人境,也是毫无车马喧,所谓心远地自偏。汉丰殿于允楮而言,却是最为合适之所。”
“是因为父皇曾经说的那句‘庶孽’?”辰帝一语道破。
萧允楮没料到,皇上猛然间抛出这句来,内心压抑已久的不甘与屈辱被点穿,那屈辱的眼泪便又要忍不住要从湿润的眼眶里流出。
“不是。”
他微垂的头,稍偏过去,不着痕迹地擦掉泪珠,既而,又强调,“不是。”
“不是?”
辰帝坐在上面,萧允楮的一举一语尽收眼底,那强压下的眼泪,那强硬着的话语,都被辰帝一一看在眼里。
“不是。”
萧允楮咽下泪,缓和一下激动的心,然后,抬起明亮的双眸,望着辰帝,嘴角突然扯起一抹笑,“父皇所言,也是实情。允楮确为庶孽,无可辩驳。”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萧允楮的情绪,由悲伤,到平静,再到淡然,甚而至于淡然到自我嘲笑,却是让辰帝有丝丝内疚。
“没有庶孽,都是父皇的皇儿。大皇子也罢,八皇子也罢,允楮也罢,都是父皇的皇儿。”
萧允楮没回答,他想问,“那安彤公主呢?安彤公主可也是皇上的公主?”
“既不愿搬离汉丰殿,明日,父皇派人重新修整,破落之所,于皇子身份不符。”
“谢父皇费心,大可不必。既遮风,能蔽日,能挡雨,不过一容身之所,汉丰殿,足矣。”
萧允楮还想问的,便是,如若汉丰殿是破落之所,那衔玉这秀女所呆之地,那又是什么?那是比汉丰殿更是不如的地方。破败得几乎不能遮风挡雨了。
辰帝没有理会萧允楮的回答,又断续道:
“还有,服侍皇子的太监和宫女,是有定数的,汉丰殿人数实是过少。”
辰帝其实不知,汉丰殿服侍的太监宫女,是因着嫌弃在那里服侍,没有前途而已,各自另攀高枝去了。
“谢父皇。允楮喜欢安静,小礼子和棋文已足够使唤,且早已用趁手。”
慢慢的,萧允楮的心态又恢复到那无动于衷的程度,辰帝在他眼睛里,又只看到一片淡然,什么都不在乎,既也不为皇上为他所做的而感激,也不会再为那句“庶孽”而伤感。
是朕自己这个皇上,生生地把这老十七,推到了门外,推到了远离自己的身边。
辰帝内心里也是莫名的悸动。
不觉间,在与萧允楮说话时,也由“朕”,转为“父皇”自称。
辰帝静静地看着萧允楮,无论他说什么,萧允楮都是一副淡定的神情,无论给什么赏赐,嘴里说着谢恩,脸上也带着笑意,可眼里却是平淡之极,似乎眼睛是与脸上的神情是分开的,是一分为二的,又感觉,那说着谢恩的人,与眼睛望着他这皇上的人,分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上次叫韦常禄带去的腰牌,可以随意出宫,无人敢拦。如若觉得宫里实是烦闷,自可出宫去散心。”
辰帝望着萧允楮,见他那眼睛倏忽闪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的神态,“你自小是在宫外长大,想必自是不习惯于宫内的生活,多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者……见见老友,譬如潇王爷,也是可以的。”
萧允楮脸上的神情如平静的湖水,“多谢父皇关心。”
却是再无其他话。
他内心深处,是时时都是飞身在宫外,在京城的大街小巷。
可他也情知,皇上说此话,并非如表面上所说的那般自如,他也深知,皇上与潇王之间,本就是不睦,哪会希望自己再与潇王走近?韦公公也曾善意地提醒过,皇上最忌的便是别人处处与他争夺,萧允楮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的用意。
出宫游玩?暗卫自是不离身,一举一动都是在暗卫的监控之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被皇上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出宫游玩,意义何在?
辰帝也是甚觉无聊,无论他说什么,萧允楮除了说“谢父皇”外,再无其他的话语,在他的心目中,与萧允楮谈话,可不是这样子的。
他想起第一次在御书房接见他的时候,刚在诗会上拔了头筹,与这辰帝聊起来,却是毫无拘谨,既不害怕他这皇帝,也不刻意讨好他这皇帝,口无遮拦,童言无忌。
那时他们二人的交谈,却是比如今的交谈要畅快许多,让辰帝也颇感觉有聊天说话的欲望,可如今,萧允楮却紧闭双唇,再无主动要交谈的欲望。
“如若……宫外也厌烦了,多到御书房里,陪陪父皇。”
辰帝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这句话,有明显示好的意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