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珠一双眼睛，看了王宫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看过。
当看到长孙姐妹眼中对王上没有半点情感时，她就知道，她们姐妹两个能够在宫里长久待下去。
没有感情的人才能用理智的目光看待事物，才能用最冷静的思维保护自己。
“长孙姐妹这些年在后宫，一向是本本分分，没有争过一次宠，真的就是进宫照顾阿故的。我看得出来，她们的心思根本不在阿宴身上。只是，她们终究成为王上的女人，一些心思是不能动的。”
沐南桑毕竟年纪还小，对男女之事看得不够透彻，经过几次打交道，她都没有发现长孙无忧心里还藏着别人。
“外祖母，你是说，她们心悦之人不在宫内？”
“能入宫的女人，我自然是查看过的。无忧那孩子，被长孙奇逼着入宫，虽然嘴上没有抱怨，但心里应该也是怨恨过的。不过她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本宫知道她心有所属，可怜她身负一族使命，便当做没看见。无虑是个心疼姐姐的，她们姐妹二人不该来到这王宫，本可以自由自在生活，却被长孙奇亲手圈禁牢笼，她们想要报复，我能理解。”
上官珠细细品味沐南桑做的雪糯粥，心想，阿紫不曾教沐南桑的东西，她想慢慢教。
外祖母曾经被先王囚禁两年，失去女儿的悲伤和失去丈夫庇佑的绝望，她很难想象外祖母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外祖母呢？听说当年母亲失踪后，外祖对您......您可曾怨恨过？”
“怨恨吗？与其说怨恨我的丈夫，不如说我怨恨我自己。那个时候我自责了很久，阿紫才十二岁，我却让她去半月湖，那么远，我该陪她一起去的。如果可以，用我换她，我也不会这样怨恨我自己。”
上官珠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薄雾，浑浊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如从前般硬朗。
“外祖母，您跟我说好的，以后不再责备自己的，母亲去到大禹何尝不是一种新生活。大漠困住许多女子，而母亲是幸运的，她能看到别人生命里不曾看过的风景，以后有时间，我带您一起去洛阳，陪您走母亲走过的路，我们在洛阳也可以有很多的回忆。”
是啊，大漠的女子很少有人能离开大漠，她们大多年轻时嫁人生子，养家糊口，瘦弱的肩膀跟男人一样扛起生活的重担。可惜，她们只是禁锢于一方土地，一辈子操劳到老，都没见过冬季的白雪皑皑、秋日的满山红叶、夏日的小桥流水还有春日的烂漫璀璨。
沐南桑为大漠女子感到惋惜，总觉得这世道对女子有太多的不公平。
她紧紧握住上官珠的手，暗暗发誓，她要留在大漠，为大漠女子争取更多的机会。
“桑桑，我希望你能幸福。等事情结束了，你就随之霖回去吧，王宫是深不见底的泥潭，我不想你像我像沈璧一样，永远也不能离开。”上官珠轻轻抚摸沐南桑光滑细腻的脸颊，她的外孙女还如此年轻，花一般的年纪，不能在这里凋零。
“外祖母，今儿是您的生辰，我们不要谈这些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与您游山玩水，桑桑会照顾您一辈子的。”
沐南桑知道上官珠心疼自己，也不愿她深陷大漠，有时候做个普通的老百姓才能收获最平淡的幸福。
“祖母！”
小月儿的声音从宫外传来，想必是欧阳薰带着月儿前来贺寿，时间不早，后宫里其他人纷纷而至，上官珠的寝宫难得一次这样热闹。
好几日不见月儿，沐南桑瞧着她消瘦了些，圆圆的脸蛋在颧骨处凹陷，似乎是受到委屈。
欧阳薰牵着月儿的手没有放开，月儿规规矩矩朝上官珠行礼，乖巧地说着寿词。
“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念念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月儿希望您每天都快快乐乐的，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
“哎呦，哀家的乖孙女，快来，让祖母抱抱。”上官珠被月儿一番话逗笑，想要让月儿坐在自己腿上，自己喂她糕点吃。
奈何欧阳薰仍然牵着月儿的手，这惹得上官珠不快，她言辞犀利，颜色不悦，“欧阳王妃，怎么，还怕哀家吃了月儿不成？”
“王太后误会臣妾了，月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爱活蹦乱跳的，臣妾怕伤到您，所以才不让月儿随便走的。”欧阳薰一番话滴水不漏，似是真在为上官珠身体考虑。
沐南桑闻言，笑语盈盈，说：“那月儿由我来照顾吧，小孩子活蹦乱跳的最是顽皮，娘娘想必这些天累了，让奴家来吧。”
欧阳薰下意识邹起眉头，她对沐南桑的厌恶之情几乎浮出表面，但还是露出一丝微笑，推诿着：“沐姑娘照顾贺大人辛苦，月儿的事情就不劳烦你了。”
“欧阳薰。”上官珠见欧阳薰说话不知分寸，连她的面子也不给，隐忍怒意，叫了她的全名。
欧阳薰听出上官珠警告之意，她松开月儿的手，纵使不愿意，还是让月儿走到沐南桑身边。
她服身让人把礼物送上来，借口说身子不适想先回宫，于是抛下月儿先走了。
“娘娘，欧阳王妃以前也这样嚣张跋扈吗？”沐南桑目瞪口呆，头一次见到妃嫔这样无理。
上官珠扶额，解释说：“她一贯如此，仗着是大禹的郡主，除了王上，谁的面子也不给。”
“既然她是您的儿媳，您作为长辈，管教一下也无妨。若是再纵容她下去，恐怕她能翻天。”沐南桑特意堵住月儿的耳朵，轻声吐槽。
“她只是目中无人罢了，况且她是大禹的郡主，只要她不作出过分的事，那么大漠王宫始终都会庇佑她安全的。如果她真在王宫出事，那我才担心呢。”
上官珠觉得好笑，名义上大漠与大禹是邦交，实际上是大漠紧紧依附于大禹，连个郡主都会害怕。
她放眼看去，大漠的江山一望无垠，而人们真正能坚守只有巴掌大的土地。
大漠的未来，她无能为力，只希望今后的每一天，大漠都能相安无事。
“桑桑，你带月儿出去吧，我乏了，想休息休息。”
“好。”沐南桑牵着月儿出去，月儿扬起头看着沐南桑问：“姐姐，你刚才捂我耳朵，是怕我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吗？”
“月儿为何这样问？”
“因为在宫里，当母妃要跟别人谈事情或者发火骂人时，也会像刚才那样堵住我的耳朵，可其实她说话声音太大，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假装没听见罢了。”
沐南桑停住蹲下，替月儿整理衣服，“那你母妃发火时，月儿害怕吗？”
“刚开始怕的，后来习惯了。月儿想只要月儿乖乖的，不惹母妃生气，那母妃就能少为月儿操心，母妃就能每天多一点笑容。”月儿的眼神满是真诚，懂事的语气听得让人心疼。
摊上这样一个母亲，她不知道月儿以后该怎么在宫中立足。
好在阿故对这个妹妹还算尽心，上官珠也对月儿疼爱有加，只有舅舅，在处理完欧阳薰这个毒瘤之后，会愿意把月儿留在身边吗？
而月儿以后知道真相后，会怨恨她们所有人吗？
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月儿，对不起。
沐南桑在心底悄悄说了无数次。
“月儿，想出宫看看吗？”
一听到出宫，月儿的眼睛里都是光，拉着沐南桑的衣袖说：“想，姐姐，我们带上哥哥一起好吗？”
“好啊，我们去找哥哥。”沐南桑把月儿抱起，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贺之霖与“楚恒”正在商议事情，看见月儿到来，贺之霖起身接过月儿，让沐南桑休息一下。
“哥哥哥哥，一会儿我们出宫好不好？”月儿附上贺之霖耳朵，偷偷望了眼端坐着目无表情的楚恒，收回目光，说：“就是能不能不带上旁边这个哥哥啊，他看起来好凶，月儿害怕。”
贺之霖爽朗一笑，对着楚恒说：“阿恒，我们要出宫，你要一起吗？”
月儿拉住贺之霖的衣领，胆怯地惊呼，“哥哥！”
“月儿别怕，阿恒哥哥不是坏人，他只是长得凶，其实人很好的，还武功高强。上次就是他救了我啊，月儿不记得了吗？”
月儿想起上次贺之霖遇刺、自己昏迷的事情，自己从贺之霖身上下来，小跑到楚恒面前，扯着他的大腿上的衣服，仰头说：“大哥哥，谢谢你救了之霖哥哥。虽然你人很好，但是能不能多笑笑啊，你笑起来月儿就不害怕了。”
楚恒被一个小姑娘摇尾乞怜，不好意思再绷着脸，随即僵硬地扯起笑容，不算吓人。
“楚恒”扬起笑容后，月儿果真也露出微笑，说：“大哥哥，笑起来很好看啊，以后要多笑笑，这样才会有漂亮姐姐愿意嫁给你。”
刚刚到达京城、准备入宫的楚恒，打了个喷嚏。
楚恒不由裹紧衣服，心想：奇怪，这天，不冷啊。
“楚恒”一颗心都要化了，再也抵挡不住月儿甜甜的笑容，他蹲下轻轻捏了下月儿肉肉的脸，说道：“怎么几天没见，脸上的肉都没了，你母妃不让你吃饭了吗？”
月儿吓得退后一步，楚恒下手以为算轻，还是在月儿脸上留下红印子。月儿躲到沐南桑身后，露出一个脑袋说：“月儿的乳娘和嬷嬷不见了，月儿最近太想她们所以吃不下饭，只要她们回来，月儿就能好好吃饭啦，多谢哥哥挂心。”
月儿天真地以为，她的乳娘和嬷嬷过几天就会回来，等她们回来看见自己消瘦的小脸蛋，一定会心疼着给她做更多的好吃的。
沐南桑脸上的笑容消失，愣了一愣，没想到月儿与她的乳娘和嬷嬷感情如此深。
贺之霖闻言，将月儿抱起，点了点她的鼻子，说：“会回来的，只是月儿还要再等一等，这几天还是要乖乖吃饭知道吗？”
“嗯，月儿知道啦。”
一行人出宫，沐南桑与月儿一辆马车，贺之霖和楚恒骑马而行，在林淮曾经住的客栈下车，将马车和马留在那里。
“姐姐，祖母喜欢蜀锦，这家店有卖蜀锦的，我们进去给祖母挑一匹好不好？”
路过一家布行，月儿眼睛尖，拉着沐南桑一溜烟跑进去，留下贺之霖和楚恒在外面。
“楚恒”一直绷着脸，现下月儿不在，他的表情松懈，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此人正是与楚恒调换身份的小厮，名唤郑熙，跟随林淮多年，也是林淮的关门弟子。
他的易容术学得精髓，所以能自己每天易容成楚恒的样子，不过要学楚恒板着脸的模样，可真是难为他了。
贺之霖凑近着说：“不要懈怠，这附近有欧阳薰的人。”
楚恒立即挺起身板，手不自觉握住刀柄，用最霸道的姿势说最怂的话，“贺大人，可是我不会武功啊......”
“要是真打架，你只管跟我跑，自有暗卫收拾他们。还有，不要露怯，表情一定要镇定，就像之前那样，越凶狠越好。他们知道你武功高强，跟你过手就相当于找死，他们只会找软柿子捏。”
“好，贺大人你逃跑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啊。”郑熙表情严肃，声音却发出与脸天差地别的哀求声。
也是贺之霖心理素质好，对上楚恒这张脸，他还算淡定。
不一会儿，沐南桑与月儿每人抱了匹布出来，楚恒接过，默默跟在这一家三口身后。
作为林淮的关门弟子，郑熙对骨相也颇有研究。
心里琢磨着，贺之霖与沐南桑以后生的孩子，应该是高鼻梁、大眼睛、薄嘴唇，五官端正精致，若是男孩，必定要将相之范，若是女孩，应该是沉鱼落雁的美人。
他不禁感慨，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都那么可爱好看，而他却还是单身汉，替别人操着哪门子心。
月儿瞧见楚恒落得越来越远，小手从两人手里滑开，小跑到楚恒跟前，主动牵起他的手，说：“哥哥，我牵着你走吧。”
郑熙粗糙的手里多出一个小小的手，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他嘴角扬起不著痕迹的笑容，不过十七的少年，头一次感觉到身边有人的幸福。
月儿瞧见大哥哥笑了，朝着沐南桑偷偷比手势。
姐姐你看，月儿就说楚恒哥哥笑起来很好看吧。
有楚恒带着月儿，贺之霖与沐南桑也能有时间说悄悄话。
沐南桑压低嗓音说：“你刚才为何要诓骗月儿说她的乳娘和嬷嬷会回来？不是已经被......”
“是被处理了，但是月儿需要有个念想，如果她现在就知道乳娘和嬷嬷不再了，那她心里会留下多少的阴影？不如过些日子再跟她说她们告老还乡吧。”
“我觉得这样骗她不对。”
“是不对，可我们骗她的还少吗？”
贺之霖的话让沐南桑沉默，是啊，自打认识月儿之后，他们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哄着月儿，殊不知，月儿身边最依赖的人都被他们害死了。
即便是心里有所愧疚，沐南桑和贺之霖都不后悔。
比起让乳娘、嬷嬷那样不分黑白、听从于欧阳薰活在世上，宁愿让她们永远闭上嘴，至少不会把月儿带坏。
沐南桑问道：“你觉得今天，欧阳薰会行动吗？”
“会。”
“那为何要要让郑熙跟着，他不会武功，会暴露的。”
“他不来，更容易暴露。”
“你是说欧阳薰察觉到楚恒不在了？”
贺之霖点头，“欧阳薰远嫁大漠之前，是认识楚恒的，即便那时的楚恒还是个孩童。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她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到现在的楚恒有些不一样。”
“那为何还要让郑熙假扮成楚恒，不是早晚会暴露吗？”
“因为欧阳薰是妃子，楚恒是将军，即便她会怀疑，却也不敢亲自去验证。我在赌，赌她会相信这是真正的楚恒。”
沐南桑不语，有时候贺之霖的话她也听不太懂，不过，只贺之霖愿意解释，她可以慢慢理解。
贺之霖又说：“楚恒小时候顽皮，曾经坠马，手臂被蹭伤，伤口极深，至今右手手臂上都还有疤痕。欧阳薰若是存心试探，一会儿该有人行动了。”
沐南桑明白贺之霖的意思，顺水推舟，到哪里都是一个好机会。
“我饿了，前面的酒楼不错，月儿我们去那里吃饭可好？”沐南桑回头对月儿说。
“好。”月儿笑嘻嘻的，走累了缠着楚恒把她抱在怀里。
贺之霖要了个隔间，点上几道特色菜后，又要了壶龙井。
小二轻快的步伐上楼下楼，不一会儿就将滚烫的龙井送上桌。
“各位客人，可要小的把茶倒上？”
“嗯。”贺之霖说道。
小二动作慢吞吞的，一边倒茶一边跟他们说着酒楼里还有的特色，一不留神，惊呼道：“对不起公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小二做事毛手毛脚，没烫到您吧，要不然您随小的下楼更衣，我们酒楼都会给客人备用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