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鲜红一片。浓郁的血腥味似是梦幻,又像是现实。
可是现实?不该是那莺鸣岛上的尸横遍地吗?
万俟沧瞳孔一震,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无意间入了幻境。于是,万俟沧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与仙庭背道而驰的方向奔赴,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陆黎昕千万不能出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万俟沧踉跄几步,身形疲惫,终于,眼前的亭台楼阁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迷幻的树墙迷宫。
万俟沧神思未定,伫立原地细细看这树墙。来往树干绵延不绝,似是永不会停歇一般。铺天盖地的绿映入眼中,让人分不清方向。万俟沧犹豫片刻,还是随机选择了一个方向而去。
汗液浸湿了衣衫,鬓角发丝已贴在面颊之上,狼狈不堪,他却无暇顾及。万俟沧流转于树墙迷宫之中,只期能早些看到陆黎昕的身影。
忽而,万俟沧的视线被地上的一道痕迹所吸引。原本平整浸染鲜血的土地之上,赫然呈现出一个元宝的图腾,因树干刻画极深,土地原本的颜色与其余地方格格不入,分外醒目。
江宿?
看到这个图腾,万俟沧第一反应便是江宿。
“元宝……”万俟沧淡然分析道,旋即双眼忽亮,“蛊羽阁旗帜,江宿!”
江宿定就在附近!
万俟沧起身去寻,四下张望,却空无一人。屏气凝神,才发觉不远处有道轻微的呼吸声。万俟沧循着声音转过弯去,这才发觉江宿竟是匍匐在地,大口喘息,可却只能呼气难以进气。与此同时,江宿更是双手颤抖,难以自控身体,依稀间还有血水从他的手臂处缓缓流出,片刻间便浸染透了衣袖。
“江宿!”万俟沧急呼一声,连忙跑到江宿的身旁,将他扶起。
当万俟沧的身影映入江宿的眼中,他的眸底满是讶异。难不成自己快死了,竟是看到了不曾来这岛屿上的人。
“活的!”看出来江宿的心思,万俟沧没好气地说,手却关怀地去探他的脉搏。
江宿的脉象很是孱弱,听到万俟沧的声音和与寻常一般漫不经心的语气,江宿忽而一笑,放松了不少。
自己终是逃出来了。
“我……”江宿本想说话,却不曾想因在幻境耽误时间太久,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便开始剧烈咳嗽。
见状,万俟沧连忙盘腿而坐给江宿传输灵力,待江宿面色缓和了几分,这才罢手。
“如何逃出来的?”万俟沧声音弱了几分,江宿回过头去,才发觉这一会儿的功夫竟让万俟沧灵力耗损了不少,他想关怀,万俟沧却摆了摆手,眉头一挑,示意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江宿叹了口气,自知拗不过万俟沧,旋即才开始讲述这幻境之中离奇的境遇。
汪洋无际,碧海蓝天连成一线,已是中年的江宿经历了红树林的前尘往事之后,眺望熟悉的海域,风景依旧,却不见故人。
就当江宿流连于故地之时,却见长生赫然出现于海面,连带着最初跟随他们拼搏奋斗的船舰。
少年风华依旧,容光焕发,船舰之上满载珍宝。长生踏浪而来,潇洒地从甲板上跳下,喜气洋洋地看着江宿。
“我就说嘛,你的法子怎么可能失策!”江宿看着眼前的长生,大喜过望,拼命握住长生的手。
“长生?之前怎从未听你提及此人?”幻象之外,万俟沧不解询问。
“说来话长,”江宿眼神之中满是凄凉,回忆翻涌,“他是陪我一路走来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是,他已不在了。”
少年长生淡然看着幻境之中的江宿,似是不能理解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而他不知,正是这般冰冷的眼神瞬间刺痛了江宿。
“幻境之中的他,终归是幻象。”江宿一声苦笑,旋即说道,“那幻象同长生的确一模一样,可奈何,他始终不是我的长生。”
言语之间,江宿死死攥着手中的骷髅头戒指。
万俟沧的视线落在那戒指之上,瞬间明白了其中缘故。
“你最近可是见过他?”万俟沧问道。
“正是如此。”江宿丝毫没有隐瞒,点了点头,“离开女儿国前来莺鸣岛途中,我们遇到了一群海盗。那群海盗着装怪异古板,似是十几年前的人。在我的血滴在了海盗首领的身上那一刻时。他们便瞬间湮灭成灰。这戒指,正是长生的。”
“若非是幻象之中的长生见这戒指毫无反应,我必是不愿从幻境之中逃脱了。多少年,我等了多少年,不过就是为了再见一次长生。”情到深处,江宿的眼眶竟是有些湿润,“其实,我也多次主动找寻过长生的踪迹,只是奈何不敢面对他若是真的背叛了我,我该如何自处?抹不开面子,是我最为后悔之事。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不过是被旁人的谗言欺骗,长生至死也对我深信不疑,可我却处处怀疑处处提防……是我,对不起长生!”
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万俟沧也曾听过事关长生的传闻,传言中江宿欲取长生性命,却不知其中竟是有这般故事。
“他不曾背叛你,是他战死了。”万俟沧言语平静,可却深深刺痛了江宿的内心。
本悬挂在眼眶的泪珠瞬间滴落。
只是一刹,江宿敛去了泪,眸底却依旧凄凉。
“是我错怪他了。”江宿深深叹息,“不过,在最后关头,依旧是长生护我周全。”
闻言,万俟沧颇为不解,面色疑虑。
“为何如此讲?”万俟沧继而追问。
“若非是梦中的长生紧握着我的手,不知晓那骷髅戒指刺破了我的手,见我流血却毫不在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又如何会想到那日在鲛珠号上长生眸底的波动呢。正是因为他,我才知晓,这是幻境。”江宿颔首,情绪不再浮现,语气却是平静,“长生已死,成了海上流浪的骷髅海盗,眼前这个毫不在乎我流血的人绝不可能是长生……”
不动声色,却难掩悲哀。
万俟沧未曾言语,只是淡然地将手放在了江宿的肩头。曾叱咤海域的蛊羽阁阁主,也不过是个心怀梦想愿与兄弟共赴繁荣的意气风发少年罢了。
正是因曾经的回忆深深拉扯着江宿,江宿这才辨别出了幻境,正视了现实,渐渐从幻境之中脱逃,只是因为方才在幻境之中过于激动,灵力耗损,才险些丧命。
不过亏得万俟沧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往事不可追。”万俟沧收回了手,视线挪到远处,“其余人呢,陆黎昕……他们呢?”
“我也不知,”江宿抬眸,异常焦虑,“这树林着实诡异,众人都迷失了,恐怕他们也同我一样,陷入幻境不可自拔。”
闻言,万俟沧就想起身去寻,可未曾等二人走两步,就隐隐约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哼唱着渔家童谣。
地空!
万俟沧和江宿对视一眼,连忙起身朝着地空所在的方向急急而去。
一见地空的模样,万俟沧和江宿皆是讶异,一言不发。眼前的地空面色苍白,浑身上下几乎毫无血色,他依靠在树干之上,眼神空洞,手中好似抱着孩童一般,正在轻声唱着歌谣哄着孩子入睡。
可是,明明地空的怀中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需要哄睡的孩童!
“地空!”江宿使劲儿摇了摇晃地空,却见他不为所动,没有丝毫反应。
“他也入了幻境,这可如何是好?”江宿焦急说道,目光不停在地上搜寻什么,可却只是干着急,并没想出什么办法。
“算了!”江宿心一横,使劲儿朝着地空的脸上扬去一个巴掌,声音清脆,地空的脸瞬间红肿起来,可就算如此,地空也还是自顾自沉浸于幻境之中,毫无反应。
“这样不行。”万俟沧略微沉吟,仔细思索。
可就在这短短刹那,地空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了起来,似是每过一秒,他的生命便离死亡愈近了一分。
万俟沧心跳如雷,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焦虑,额角渗出些许汗珠。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视线流转于周遭的环境之上,映入眼中的景色里,只见沿途树干之上满是鲸鱼标记。
对了,鲸鱼!
“我有办法了。”说罢,还未等江宿反应,万俟沧便俯下身子,从地空的腰间掏出他视若珍宝的笛子。
“你要这作甚?”江宿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吹奏乐曲?”
万俟沧一言不发,只是淡然看了一眼江宿,就让蛊羽阁阁主这年过半百的五煞之一气场弱了半分。
江宿被万俟沧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转过视线不愿同他对视,斜撇了下嘴,似是在等万俟沧究竟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万俟沧也不解释,只是兀自吹笛。笛音悠扬婉转,在这树墙迷宫之中飘荡回旋。兴许这树干移动窸窸窣窣,于旁人而言就显得笛音细微难以发觉,可对于耳力惊人的地空来说,却能映射入幻境。
幻境之中,本还在轻抚妹妹哄她入睡的地空眸子瞬间澄澈了起来,这歌谣,乃是地空常吹的驯鲸曲。
鲸群、水母海域、船主、阿月,万俟沧……回忆不断拉扯,地空撕心裂肺地在梦境之中嘶吼,眼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难以分辨。
幻境妙音、渔家童谣和驯鲸曲交织在一起,对耳力惊人的地空来说异常折磨,精神也不好受。歌谣愈是吹奏,给地空所带来的痛楚便愈发强烈。起初还能忍受,可到了现下,地空却是血脉贲张,头痛欲裂。
地空忧心妹妹是否同他一般痛苦,回头望去,却见原本可爱动人的妹妹忽而面色冰冷,死死地盯着他,地空被这样的眼神看得瞬间浑身冰冷。
是啊,妹妹,早就不复存在了,爹娘也早就从人世间泯灭了。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境。
似是终于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地空忽而清醒,只是,待醒来之时,却喷出一大口鲜血。
殷红血渍落在他惨白的脸上,顺着嘴角滴落下来,愈发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