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
宫墙之外,杨柳依依,不远处黄鹂鸣叫,掠空无痕。阿珠抬眸看着这眼前的漫天刺眼的红,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可眸底却满是悲凉。
曲折游廊之中,阿珠步步生莲,一步一停。
忆往昔万俟沧同自己在海湾处嬉闹游玩,虽是幼稚童真,可依稀却是自己最美好的时光了。那时的她不过初化人形,而万俟沧却是驰骋那片沙滩之上,往来鱼虾无人敢去挑衅。
阿珠本以为,自己不过一只蚌精,一生只可仰望那蛟龙。可未曾想,就是自己仰望之人,护了自身周全。
目光错落,远处花甸之上花团锦簇,露珠剔透玲珑,顺着叶脉滑落,便发出“滴”的一声清响。一时间,阿珠竟也未能分清这究竟是露珠滑落之声,还是自己眼角泪珠砸落于白玉瓷片的脆响。
正当迷惘忧郁之际,忽而两道身影穿入眼中。透过花丛看去,只见木莲法师和无患法师直奔偏殿而去,而那偏殿,正是今日万俟沧同陆黎昕的洞房。
“她们去那儿作甚?”阿珠喃喃道,脚下不自觉地朝着二人靠近。
二人并未发觉女王身影,笑声如同翠鸟啼鸣,咯咯笑了好一阵儿,这才打住。
“你可知……计谋……”
“……万俟沧?”
距离太远,阿珠听得并不真切,可当听到万俟沧的名字,阿珠便蹙起了秀眉。这木莲法师之前不是对耿毅有所心思吗,如今提及阿沧是为何?
出于好奇,阿珠悄然隐匿身形,尽量减缓自己的脚步声,躲在离二人最近的一处石柱后偷听。
待近了些,二人的对话终于全部落入了阿珠的耳中。
“你说,咱是否要将万俟沧留给女王呢?”无患法师轻叹一声,问道,“女王对他痴心一片,也是可怜。”
听了这话,木莲法师却是不屑,嗤笑道,“你怎会如此愚笨,先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什么意思?”无患法师眨巴着眼睛,继而询问,“咱不是已经答应了女王么?再说,这万俟沧也不是非杀不可。”
“当然要杀!世上男子皆是负心人,万俟沧也不例外,既然他先认识了女王,便不该嫁给陆黎昕,如此难道还不算负心人?就算是满足了女王一时夙愿又能如何?他的心不在女王身上,不过傀儡而已。”木莲法师顿了顿,“况且,万俟沧与我们的仇恨不共戴天,除非他能让夜明君哥哥活过来,亲口说饶他一命,旁人都不行!”
“对了,那毒酒如何了?”木莲法师语气冷毒,光是听着声音,阿珠的身子便忍不住颤了起来,而得知法师们竟想将万俟沧置于死地,阿珠更是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死死攥住袖口边的轻纱,将那纱幔揉成一团,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出声。
之后的对话,阿珠并无心思再听,心头愁云遍布。待清醒过来之后,哪里还有木莲法师和无患法师的身影?
可二人虽是走远,阿珠的心境却并未明了半分。
她先前一直以为能在婚宴之中同万俟沧假戏真做,从而共度余生,信了这四位法师的鬼话,也沉浸在能与万俟沧携手余生的美梦,才对这四人言听计从。
可谁成想,这四人的计谋不止于此。
现下偶然间得知了真相,可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她自然是不愿意万俟沧以身涉险,也希望他平安顺遂。
可若是告诉了万俟沧这其中计谋,万一万俟沧以为自己也参与其中如何是好?就算是他明了这计谋与自己无关,却阴差阳错得知了自己原本期望于他洞房之夜偷梁换柱之事,又该作何感想?以他的性子,定是不会原谅自己。
可若是不将此事告知万俟沧,他不明其中暗道,着了四位镇国法师的计谋,喝下喜宴之上的毒酒,命丧黄泉,那自己的计谋不成也就罢了,万俟沧更是冤屈。
阿珠急得在游廊上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身旁来往宫女匆忙行礼,却被她一个巴掌扇翻在地。
心中焦躁,她看什么也愈发不顺眼。
“还不快滚。”阿珠阴冷地看着匍匐于地的宫女,若不是万俟沧如此珍重陆黎昕,她一定给陆黎昕一个痛快!
可奈何,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喜宴之上,陆黎昕同万俟沧已行过大礼,宫女络绎不绝将美酒佳肴奉至于桌面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宾客满座,好不热闹。
陆黎昕同万俟沧游走于宾客之间,推杯换盏。路过一个席面,众人便纷纷要同他们二人讨杯喜酒来沾沾喜气。
万俟沧向来不爱这些热闹事儿,可却不知为何,今日接二连三喝了一杯又一杯,而陆黎昕亦然。
终是到了同伴这桌,陆黎昕和万俟沧本欲停下歇息歇息,却不成想,向来不愿同陆黎昕言谈的陆悦心却忽而举起了酒樽。
“悦心。”陆黎昕言语哽咽,连忙站起了身子,将酒杯端了起来。
“今日是你的婚宴,不管怎么说,你也伺候了我同爹娘那么多年。”陆悦心面色如常,眉目之中的厌恶之感淡了许多,“我不愿多说,就且祝你们百年好合,同生共死。”
然而,就在低头间,她的眼神却满是阴骘。
“悦心,你身子不适,我自己喝就可,你有这番心意,我便知足了。”陆黎昕咬了咬唇,心头激动。
“怎么?不信我?连我敬的酒都不愿喝?”陆悦心闻言,浮出一丝冷笑,“不喝就算了,反正我只是个废人而已,被人看不起也是寻常事,我自己先干了。”
说罢这句话,陆悦心便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而陆黎昕惊诧之余,也连忙将烈酒尽数吞入喉中,难免心中感慨万千。
昔日她还以为悦心会记恨自己一辈子,可如今看来,也有了好转的迹象。自己这些努力也全然没有白费,对于陆尊的许诺,照顾好妹妹,她也在竭尽全力去实现。兴许是悦心知晓了自己的脸能治好,对自己也客套了几分。
如此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日子,甚得她意。
说不定再过些日子,等自己研制出医治悦心腿的药物,二人的关系定能恢复到从前。
陆黎昕暖心地看向陆悦心,气氛也温暖了几分,地空看陆悦心不再抗拒陆黎昕,也连忙欢喜举杯,炎猎本就爱凑热闹,硬生生拉扯着江宿和迟悔也举杯欢庆。
江宿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明晃晃地作戏,也不知晓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但无奈,只能将杯中酒水饮下。
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只是不过数杯,大家便不胜酒力,摇摇欲坠,却是没了意识,将那酒水当做琼浆甘露一般,继续喝着。
一阵清脆珍珠落撞声音响动,来人正是浑身上下皆是珍珠装饰的紫阳法师。
“诸位怎么才喝了几杯便颠三倒四了?”紫阳法师一阵轻笑,好似打趣般说道,“感觉如何?”
一听这话,炎猎立刻来了精神,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明明身子重心已经不稳,险些跌落,却还是嘴硬,“法师,你这般讲可就不对了,我现在举鼎都没问题,不信……不信我给你表演一个!”
说罢,炎猎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当即就要去寻鼎。
旁人并未理会,倒是陆黎昕一脸醉意,笑眯眯地看着炎猎一步一摇的影子,好几次险些撞到他人身上。
“啧,干嘛呢你们,快,快喝。”江宿看着依在桌上的迟悔等人,口中念念有词,“别养鱼呀,酒是粮食精,切勿辜负了美酒,浪费了粮食。”
听了这话,迟悔和地空立刻勉强坐直了身子,尽管眼睛都睁不太开了,还是连忙举起酒樽,“看不起谁呢,喝就喝。”
说罢,烈酒入喉,憨态更甚。
紫阳法师瞧着眼前酩酊大醉的众人,面上依旧堆着笑意,旋即说道,“你们今天一定要喝好,女王可是让我们好好招待你们呢。”
“有劳法师,有劳有劳。”江宿晃晃悠悠地朝她作揖,好不滑稽。
紫阳法师一声轻笑,随后便扬长而去,回到法师之座上,目光之中的伪善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嘲讽与杀意。
“啧,”木莲法师玉指拨弄着汤羹,满脸不屑,“这几个人,还不知晓死期将至了呢。”
“多亏了你的主意,将这迷魂药加入酒水之中,散去他们的灵力,也免得大战一番,脏了我们的手,”无患法师咯咯笑道,以为奸谋即将得逞,喜形于色,“省得回去还要梳洗打扮一个时辰。”
这竹林四贤先前纵横青楼,旁的计谋也学到了不少,很是擅长用毒,便想法设法在这喜酒中暗加迷魂药力,以便迷倒众人,悄然动手。
不知觉间,半个时辰已过。而席面上的人三三两两早已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原本千杯不醉的万俟沧此刻竟也酩酊大醉,看着陆黎昕的面容痴笑。
陆黎昕唇角荡起一丝轻笑,不过刹那,又恢复如常,透过穹顶看向遥遥月色,月满盈盈,良辰美景。
见众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紫阳法师当即起身,站于王位之上,行使女王之权,庄严宣布,“吉时已到,将万俟沧先送入洞房。”
说罢,万俟沧身侧的两名宫女便起身迎接,万俟沧也不抗拒,只是略带戏谑地看向陆黎昕,“少爷,我在房内等你。”
“你!”陆黎昕被这话逗得满脸通红,万俟沧见陆黎昕这般,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便随着二人就到了厢房之内。
青纱幔帐,浅淡梨香扑入鼻腔,华丽洞房内,万俟沧在宫女的服侍下躺在喜床上,帘帐垂下,他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紧张来。
迷蒙之中,一道脚步声响起,万俟沧抬眼望去,见“新郎”走了进来。
万俟沧唇角勾起笑意,尽管知道不过是演戏,稍后还有大事儿要做,可是能同陆黎昕洞房花烛,心中却也颇为沉醉。
然而,当帷幔拉开,映入眼帘的,却是阿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