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沧海,辽阔无垠,一眼无际。偌大的鲛珠号在漫无边界的海面之上如同孤舟一叶,渺茫似碎星璀璨,飞速踏浪向前,似永远不会掉头行驶般,徒留船尾后一条银带呈现又泯灭。
海风轻轻吹过,一股潮湿的空气涌入陆黎昕的鼻腔。不知为何,夕阳之下的任何情景都逐渐悲凉起来。
陆黎昕独立船头,苦笑一声,似乎在心中不知不觉更加明确了那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是何种意蕴。
视线氤氲,看着远处落日,明明并不寒冷,陆黎昕却忍不住紧了紧抱住自己双臂的手。她眨了眨眼,想将还未滴落的泪水挥发,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忧虑重重,心境宛若雾霭一片,空洞异常。
如今,她已经明明手握五枚碎片,灵力大大增强,一直以来想要除之后快的花妖就在前方,大仇即将得报,所有的事情都在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
可那个人,同自己一齐上路的最初之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远处夕阳逐渐色泽黯淡,陆风渐起,已快到了夜里。水汽氤氲,遥眼望去,前路并不明了。透过天边暮霭,彩云变幻,那个人的脸庞似乎浮现在了眼前。清晰,却又模糊。
还记初次相识,万俟沧可怜兮兮,佯装是被旁人拐走的水手,她实在看不过眼,于是便将他带回了船王府,让他当自己的贴身小厮。二人在沥海城从街东逛到街西,一路畅谈吹牛,时不时还去赌坊赢些钱来,再去寻花楼里的姑娘喝喝小酒,活得好不快活。
当万俟沧知晓自己是女儿身后,两人的距离虽是没之前那般近了,可一些莫名的情愫又从心中生根发芽。
在蛊羽阁去寻天灯之时,万俟沧步步指点,让自己灵力增强;在夜明君身死之岛上,他轻轻用泥土擦拭自己脖颈后面,动作那般暧昧亲昵;在女儿国临刑前的轻轻一吻,似是告白,也是告别。
直到,今日。与君诀别。
陆黎昕其实是知晓,众人几乎都曾劝过万俟沧前来送行亦或是同他们一起上路。炎猎和江宿不用多说,已然缠了他一夜,可万俟沧却始终闭门不出。就连迟悔,同他素日里丝毫不对付,也在今早劝说他前来送行,可万俟沧依旧大门紧闭,丝毫不为所动。
陆黎昕并未劝阻众人行径,只是等待,等万俟沧是否真的会前来。
故而,在今早清晨踏上了鲛珠号,直到日上三竿,她也迟迟没有下令。等得久了,便也明了了,就算心中千般不舍,陆黎昕也只能认命。
兴许,这就是二人的缘分。
他不曾出现,自己也不能挽留。
思绪飘荡,忽而,一道声音传入陆黎昕的耳中。
“主人,你在想他吗?”是迟悔。
陆黎昕闻言一愣,转回头去,便见迟悔面色担忧地看着自己。陆黎昕歉意一笑,迟悔看似已来了许久,自己竟是未曾发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陆黎昕兴许不知晓自己的心境究竟如何,可迟悔却将他们二人的相知相遇相惜相别,一步步,一点点,全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陆黎昕久久不曾言语,她思念万俟沧?兴许如此,可为何?思虑中,陆黎昕转身打算沏杯茶来,迟悔紧随其后。
“主人,你不会真的爱上了万俟沧吧?”迟悔继续追问,她心中知晓答案,只是却期待能从陆黎昕的口中听到回复。她想要的,不过是陆黎昕的一句准话。
而陆黎昕爱上万俟沧?陆黎昕迟疑半晌,杯中茶水已满,溢在木桌之上,她却久久未能发觉。
迟悔见陆黎昕迟迟没有动静,旋即去看,却见这般景象。
“主人,茶水溢出来了。”迟悔叹了口气,答案呼之欲出,哪里还有询问的必要?
陆黎昕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茶盏放下,用丝帕擦拭桌面,眼神懵懂,轻轻说道,“我也不知晓,迟悔。”
她不通晓男女之事,和万俟沧之间的莫名情愫,也难将它定性为爱。
迟悔将陆黎昕的反应看在眼里,在心里叹了口气。眸子微闭,又睁开,她虽是知晓了陆黎昕的心思,可内心中始终觉得万俟沧并非主人的良人,便想到了耿毅,旋即问道,“那主人,你对耿毅如何?对他可有这般心思?”
听了这话,陆黎昕一丝也未曾犹豫,当即说道,“耿毅自然只是好兄弟,我们二人可谓无性别之分,哪里有这种顾虑?”
然而,彼时,耿毅正欲上甲板,在扶梯转角处正好听到陆黎昕此话,如遭雷击,瞬间呆愣于地,手中本想放置在甲板上的废弃铁锚不小心脱落掉地,这才惊醒了他。
陆黎昕和迟悔闻声望去,迟悔暗道不好,可陆黎昕却未曾察觉这其中变故,因为她挂念的始终都是万俟沧,所以并未深究耿毅的异常。陆黎昕将自己心中悲凉之情掩盖,转而看向耿毅。
“耿毅,可有什么事儿?”陆黎昕不解地看着耿毅,不知晓他这般稳重之人怎会随便就掉了东西。
耿毅蹲下身去,将铁锚捡起,强忍内心酸楚,抬起头来,依旧是那般温暖和煦的笑。
然而,透过那笑容背后,迟悔却看出了耿毅的勉强,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无什么大事儿,就是炎猎,现下正在驾驶舱里大吵大闹,非要鲛珠号回头去接万俟沧呢。”耿毅说着,走上扶梯,将铁锚放置好,转过身来,却见陆黎昕早就跑进了驾驶舱。
在听到万俟沧的名字之时,陆黎昕便心头一震。她如何不想?可她明白,这事做不得,她也不会做。迟悔和耿毅紧跟陆黎昕的步伐,待三人来到驾驶舱时,便见炎猎正和江宿、地空争夺船舵。
“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要不是万俟沧,咱早就死了!”炎猎力大无穷且身材魁梧,地空和江宿二人与他抢夺,也只是堪堪能够持平,甚至处于弱势。
“你真是个没头脑的!”江宿啐了一口,累得脸和脖子通红,“回去了又能怎样!”
“够了!”陆黎昕一声怒吼,还不等炎猎转过头来,就猛然被一股绿光束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一看是陆黎昕,炎猎本想质问,可话还没说出口,旋即就被陆黎昕一记眼刀飞去,他还是鲜少看到陆黎昕如此面色凝重,不禁住了嘴。
陆黎昕眉头紧蹙,并未松开那束缚炎猎的灵力,只是睥睨着他,冷冷说道,“炎猎,你为什么又在胡闹!”
陆黎昕这般冷淡,实则也是在压制自己内心的痛楚。她语气冰冷,也是怕因太过感性丧失了自己的判断。虽然,答案已呼之欲出,可却还是忍不住将那些复杂不堪的情绪都发泄在了炎猎身上。
“陆黎昕,你可真是好人啊!”炎猎见陆黎昕神色镇定、气定神闲至此,情绪激动,讥讽地看着陆黎昕,破口大骂,“你为了包庇明显可疑的陆悦心,居然气走了万俟沧。陆悦心明明双手是血,不敢去看我们任何一个人,这般可疑,还不是凶手么?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万俟沧是五煞之一,是海盗,不是什么好人,可人家干了什么?救了我们!而你妹妹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还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闻言,陆黎昕的身子不禁颤抖着,自己的心伤还未抚平,就又被人狠狠刺中。
其实,大家都怀疑杀死阿珠之人并非万俟沧,而是陆悦心,只是出于对陆黎昕的信任与尊重才没有提出。
这一层窗户纸,就这般被炎猎轻而易举地捅破了。
如今,万俟沧也不在场,无人去质问为何她说自己是杀人凶手。陆黎昕眉头舒展开来,将束缚炎猎的灵力泯灭。像是认命了般地闭上眼,她旋即说道,“你放心,如果凶手真是悦心,我绝不姑息。”
言毕,窗外叮咚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倒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的侧影一闪而过,却看不清来人是谁。
炎猎以为是水手,气急攻心,也不愿思索,随即大骂,“你们干活能不能小心点儿!一群吃白饭的废物!”
旋即,他又看向陆黎昕,只见陆黎昕敛眉沉思,看不出任何情绪。
而窗外之人,在被怒骂之后,也着急忙慌地走了。众人以为窗外是水手,可实则却是陆悦心。
方才陆悦心在房间之内,听到驾驶舱大吵大闹,就欲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谁知这一来,正好听到陆黎昕说绝不姑息自己,这才一时气得碰倒了之前万俟沧放在窗台之上的花瓶。
驾驶舱内,一片沉默。
炎猎受不住这般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
“陆黎昕,你也明白万俟沧的为人,他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之徒,他对你也算是死而后已了。这茫茫海域之上,有几人能够让万俟沧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救他于水火之中?”炎猎收敛住自己的脾气,开始苦口婆心地说道,“你数数,万俟沧救了你几次,你却还如此,真是让他难做……”
“我知道。”陆黎昕叹了口气,心中更为烦躁。
“对啊,你既然知晓,为何要将万俟沧弃在女儿国里?”炎猎不解地说道,“在你不曾出现之时,万俟沧一人可同我的战舰纠缠,不分上下,这海域之内,只要提起万俟沧的名号,那些小虾米就会闻风丧胆,他的功绩不止如此。”
“更何况,同你一路走来,万俟沧救过你多少次?给你出了多少法子?若不是万俟沧,哪里有你的今天!”炎猎侃侃而谈,他是同万俟沧经常斗嘴,可心底里,到底是佩服万俟沧的,同他亦敌亦友,若是让他此时真的舍弃万俟沧,他是做不到。
想到这里,炎猎认真瞧着陆黎昕,当即质问,“陆黎昕,难不成你真要舍弃出生入死的兄弟?”
闻言,陆黎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内心千疮百孔,百感交集,却不置一词。
片刻沉默,江宿黯然说道,“不是我们舍弃万俟沧,是万俟沧自己选择离开。”
彼时,炎猎也心知肚明,瞬间哑口无言。
船舱之内,众人寂寂,却是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女儿国的方向。
也许有的人,注定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