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路惊魂
覃睿2021-03-17 16:205,448

  这时已经快凌晨4点了,我们的车在黑暗之中孤独地开了一个多小时。

  外面雨越下越大,令狐摇起了车窗。程子胤不知什么时候打起了响亮的呼噜。睡意仿佛会传染,没过一会儿,嘉颖和王题也先后睡着了。车里清醒的人只剩下坐在前排的我和令狐。

  我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外面漆黑一团,除了远光灯视野里反光的路面和飞速奔向我们身后的路面标线,什么都看不见。这使我想起了一部90年代的老电影《终结者2:审判日》。那部电影的片头和片尾镜头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几乎一模一样:黑暗之中远光灯照亮的一片小小的路面,还有表现车辆向前行驶的不断向观众运动的地面标线。

  影评人是这样解释卡梅伦那个镜头的:车灯照亮的范围象征已知,而黑暗象征着未知。标线的运动,象征人类不断向前探索的勇气。

  我对人类对未知的探索毫无兴趣,倒是对那个镜头运用印象深刻。飞奔的思绪很快就离开了卡梅伦的经典科幻电影,转移到那个三国诸葛亮的剧本创意上,然后是留在北京的妻子和女儿。

  我之前一直没下定决心接这个活儿,就是因为那两个滔滔不绝的投资人,让我想起了那个跟阿飞签约写小说的“自诩酷爱文学创作”的文化传媒公司老板。但是就像妻子说的,“现在大家都挺不容易,能遇到个剧本,挺不容易”。

  于是我放弃了,不情不愿掏出手机,打算给那天去约谈的影视公司负责人去个电话,把事儿应承下来。看手机屏幕才想起现在还是凌晨4点,只得作罢。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看了看旁边开车的令狐,把手机收回衣袋里,随口问:“那都是些什么字?”

  令狐莫名其妙:“什么‘什么字’?”

  “就是那些字,写在墓道两边的,你说凑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那些字。”

  “噢,”令狐说,“让我想想……”

  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磕磕巴巴地背诵起来。

  我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何等怪诞的词句,就像令狐所说,全都是汉字,但是每一个字和每一个字之间都毫无关联。别说字不成句了,就算是组词都组不到一块儿去……

  正想仔细分辨是什么意思,天边亮起一道电光,随之而来的响雷仿佛在我耳朵里头炸开了似的。一瞬间双耳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当稍微恢复一点儿的时候才听见令狐背诵的尾音,仿佛是“匝……俎……”

  当耳鸣过去,我发现令狐已经背完了他记得的那些字。他不再说话,静静地开车,眼神直愣愣的,有些恍惚。

  雨水在车窗上流淌,使窗外原本漆黑一团。

  路面渐渐变得起伏起来,不知何时,我们穿过了县城,走上了盘山路。

  自从刚才那巨大的雷鸣之后,我一直用小指掏耳朵,同时龇牙咧嘴,总觉得耳朵里多了什么异物似的。而且在火车上的忐忑不安的感觉又出现了,还在不断加重。我甚至有一种怪异的想法,就在车窗外,包裹着我们的一团漆黑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追逐着我们。亦或者那追逐我们的,就是黑暗本身。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天地骤然亮如白昼,而后又归于漆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车窗外的反光镜,浑身僵硬,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此时电光已逝,反光镜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尽管刚才光亮只有一瞬,我仍然看到了!

  那是一个像山一样高大的丑陋的站立的影子。它浑身肿胀,外形仿佛是一团不停蠕动的黑暗,缓慢迈开三条长腿,以无比怪异的形态,巨大身躯凌空翻滚着,跨过稀奇古怪的山峦与沟壑,向我们蹦跳着走来!

  它的脑袋——如果那是它的脑袋的话——的形状就像一条巨大的触须,在空中无声地挥舞。

  我隔着车门玻璃,目不转睛地瞪着车门的反光镜。感觉自己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是冰。

  雨刷咯噔咯噔的响。

  但那只是前窗,车门玻璃始终布满了雨水,停留在玻璃上的大块大块的水,流淌的一条一条的水。

  还有紧紧包裹我们的漆黑。

  我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电光再度亮起,让我能看清后面追过来的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从来没这么畏惧过闪电,但是也从来没这么期盼过闪电。

  可是闪电就是不来,只有无穷无尽的漆黑。

  突然,车轮硌了一下,我在座位上被震得猛一跳,吓得差点儿心跳都停了。

  我发现我们的车开得越来越快,而且还在不断加速。

  我扭头去看开车的令狐,正好他也转过脸来看我。

  黑暗里,令狐正惊恐地向我睁大眼睛,脑门和脸颊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水。

  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癫而狰狞的脸。

  我竭力沉住气,问:“你也看见了?”

  没等令狐回答,第二道转瞬即逝的电光照亮了天际。我的眼角余光看见内后视镜里隐约浮现了巨大的黑影。它离我们很近,感觉就要追上我们了似的。

  令狐显然也看到了。

  就在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内后视镜的同一时刻,他狂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腔调,吐沫星子横飞。

  我的后背沉重地撞在座椅靠背上:令狐把油门踩到了底。

  我飞快瞥了一眼仪表盘,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车速已经冲到了200迈以上,而现在我们还在六盘山的盘山路上!

  我心胆俱裂,不知道哪个会先要我的命,是后面越来越近的黑暗里的东西,还是在盘山路上雨夜狂飙的汽车?

  我大喊着,试图让令狐镇静,但是无济于事,反而把坐在后头的三个人都吵醒了。

  嘉颖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什么它,它是谁?”

  然后她就瞪大眼睛看着令狐的侧脸,开始尖叫。

  此时的令狐直挺挺地坐在驾驶座上,直视前方。他的鼻子和眼睛居然汨汨地冒出血来,染得脸在眼睛以下都变成了黑色。

  他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嚎叫。

  就在此时,我看见一个三角形的黄色路牌在远光灯的照亮范围里一晃而过,那是个连续急转弯的标记!

  前面没路了!

  前方灯光照亮的,是飞快接近我们的盘山路围栏!

  令狐放声吼叫,把油门踩到底,让我们的车笔直向前方的围栏猛冲过去。

  我赶紧伸手抓住方向盘,咬牙切齿使劲一打轮。随着吱吱嘎嘎的轮胎摩擦声,行驶速度200迈的车在盘山路上转了个280度的角,沿着盘山公路折向前方。如果不是车后座和后备箱里的压舱物份量足够,非翻车不可。

  令狐嚎叫着,挣扎着想要跟我抢夺方向盘。

  我顺手抡起手头的iPadmini,狠狠一下拍在令狐的脑袋上。看他摇头晃脑的还没倒,我扔下iPad,抄起王题那改装了Windows的MacBook,照准他的脑袋拍了第二下。盖茨和乔布斯两大巨头同时发威,令狐一头撞碎了车门玻璃,晕了过去。

  我感觉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尽最大努力扶着方向盘,车沿着盘山路继续以200码时速向前冲——令狐人晕过去了,可脚还牢牢踩在油门上。

  风和雨水呼呼地灌进来。我气喘吁吁地向后看,车外仍然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后车座上,除了王题正清醒着,很忧郁地望着我,嘉颖和程子胤已经吓晕了过去。

  我吃力地把敲出蓝屏的笔记本递回给王题。

  “好消息,”我喘气说,“这家伙开着开着车突然发疯,总算让我打晕了。”

  王题推了推黑边眼镜:“确实是好消息……我不会开车,你会吗?”

  ……操。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还有白色的衣服。这是一间单间病房。

  我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耳朵里噼里啪啦作响。

  我对那起事故还是有记忆的。

  我们笔直撞出栏杆,沿着近乎85度的陡坡冲下悬崖。除了令狐所有人都在尖叫。感谢恐高症,让我在吓尿裤子之前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

  之后一睁眼,发现车是悬空的,而且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于是又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接着被一阵剧烈的震动给震醒,发现我们正在空中飞快翻滚,车体不断碰撞到树枝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然后再高高弹起,继续往下落。于是我吐得前车窗上到处都是,同时第三次失去了知觉。

  再然后就是现在,到了这里。

  我感受着身子下面安安稳稳不跑不动的病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捡回一条命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相比之下,耳朵里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幻听,真算不上什么事情了。

  可是突然觉得不对头,这幻听也太逼真了,怎么还有声音来源方向的?

  我睁眼,吃力地转动头部,就看见病房窗户旁边肩并肩坐着三个戴蓝色三防口罩的人。一个眼角都是笑纹的光头,一个皱着眉的短发男人。他俩穿着黑背心,迷彩军裤和胶鞋。还有一个戴大金链子金手串金戒指的黑胖子。三个人以同样的姿势翘着二郎腿,在膝盖上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正手速飞快地敲打键盘。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三个人的头上、肩上和笔记本电脑上,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竟然有一种神圣感。

  听到我的动静,他们三个一齐合上笔记本电脑,又一齐看向我。动作整齐划一,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覃先生,”短发男人在口罩后面开口了,一口纯正广东普通话,而且居然念对了我的姓,“你的笔名‘真髓’,‘魔力的真髓’,还有个外号叫‘禽兽’。你的现住址是北京市西城区三里河某某区,房子是租的,跟你的老婆和女儿一起生活。女儿在某某中学念书,九年级,就要升入高中了。没错吧?”

  他说你的时候,发的是Li的音。

  “对,”我虚弱地说。

  “你很命大,”一旁的光头汉子笑眯眯地插嘴,只是他眼角的笑纹一看就凶残,“我喜欢跟命大的人打交道。”

  “你们是——”

  “嘘,”黑胖子把手指放在口罩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认识一下,”短发男人向我探下身子,大大方方地把手伸过来,“鄙人荆将晓,你可以叫我老荆。”

  我的脑子一团乱,下意识伸手过去跟他握住。下一秒钟,感觉我的手握住的不是人手,是一把铁钳。荆将晓的手劲儿可真不小,几乎要把我的手骨捏碎了。在我大叫出声之前,他松开手,坐了回去。

  老荆取出消毒湿巾擦手说:“我们代表蛤蟆窝网络文学促进会找你谈话。”

  “什么?”我揉着手直吸凉气,“我,我有日子没写网络小说了。我现在是编剧,写剧本的。”

  老荆平心静气地说:“你的朋友文洲,找蛤蟆窝网络文学促进会来赞助这次西夏文物探索发掘活动,是签了对赌合同的。蛤蟆窝给了他两百万的赞助费,发现的文物都必须跟蛤蟆窝共有,如果一无所获,文洲就必须双倍偿还,也就是四百万——我们是来通知你,现在这笔债得落到你身上。”

  我眨了眨眼睛,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就四百万了,为什么?”我失声说,“我才刚到这里,文洲对赌欠债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那不是地震地形探测活动吗?”

  一句话没说完,光头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了我的膝盖上头。一瞬间疼痛和酸麻感让我满头冷汗,把后面的话全吞了回去。

  “嘘,”黑胖子再一次把手指放在口罩上,对我做噤声的手势。

  看我不情愿地恢复了平静,老荆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仔细回忆一下,覃先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你们的汽车,最后落在什么东西上头来着?”

  我想了想,然后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车辆颠簸,翻滚,磕碰,自由落体,然后又是翻滚,颠簸,磕……停,就到这里。

  “好,好像是,”我有点儿结巴了,“好像是……一顶帐篷?”

  老荆怜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文洲的帐篷。”

  “可是,”这回我真结巴了,“开车的人不是我,是令狐啊。”

  “但是医护人员把你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你的手抓着方向盘,掰都掰不开,”光头汉子笑眯眯插话,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还记得重庆万州22路车坠江事件不?你的性质跟那事没区别,只不过是坠江换成了坠崖。我告诉你,你们这些抢夺方向盘的王八都应该入刑,妥妥的危害公共安全。”

  我大呼冤枉:“那个司机才是危害公共安全好不好?我是从一个盘山路上开快车的疯子手里自救!”

  老荆打断了我:“还没有向你介绍,这是我的两位同事。没有头发的是退伍特种兵王‘刀哥’,另外那位是不做大哥好多年的‘霸道哥’。

  “那一年某个大人物想找杀手。她首先想到的是退伍军人,于是通过筛选找到了我的战友刀哥。但是刀哥拒绝了,他说‘不,我要写网络小说!’大人物没办法,说找个混黑道的也成。于是又找了霸道哥,但是霸道哥也拒绝了‘不,我要写网络小说!’所以你看,社会稳定靠在线阅读,法制建设有网络文学。我们网络文学界的凝聚力,人才济济。”

  三个网络作家站起来,夹着笔记本电脑,严肃地向外走去,动作整齐划一。

  “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放聪明点,”老荆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说,“与其花心思狡辩,不如想想该怎么尽快还上这四百万,别想赖帐。”

  我原本以为我被120送到了海原县城里,结果发现并没有。我们还在这个不知道到底是文物发掘还是地震探测活动营地的卫生站。王题、嘉颖和程子胤和我一样被送到了这里,令狐也不例外。

  王题和嘉颖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这是个好消息,等警察赶来这里调查交通事故的时候,我多了两个人证,能证明我抢夺方向盘是为了从疯子手里自救,而不是什么见鬼的危害公共安全。就是这里实在太偏僻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前来调查交通事故的警察。

  程子胤却很不走运,还在昏迷不醒。程子胤纯粹是无妄之灾,本来不过是搭个车却遇到了这种事。这也让嘉颖无比自责,她把这事归咎于自己坚持劝说程子胤搭了令狐的车。

  说起昨晚的险恶,嘉颖仍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听护士说,半夜的时候大雨造成了山体滑坡,北边几条公路都被泥石流阻断了。所以就算我们没遇到令狐发狂,恐怕也会碰到泥石流……”

  我想起了闪电亮起一瞬间看见的那个可怕的巨大形象,不由打了个冷战。

  当时看见那异象的人,除了我就是令狐。

  但是令狐完全疯了。据护士说,令狐比我苏醒的时间还要早,力气大的要命,一睁眼就乱抓乱咬,差点儿把医生掐死,还咬伤了医生的鼻子和耳朵。要不是老荆及时打晕了他,医生的整张脸就要进他的肚子了。

  不知道老荆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用笔记本电脑打晕他的。我回忆了一下老荆摊在膝盖上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开始为自己的脑袋发愁了。

  四百万……我们怎么就那么寸,偏偏落到了文洲的帐篷上呢?

  当我向护士问起文洲怎么样了的时候,护士流露出受到极大惊吓和厌恶的表情,没正面回答,只是用下巴向病房角落一抬,就匆匆逃开。我看见那里摆着血迹斑斑的铲子和脸盆,顿时心里一寒,没有勇气继续追问了。

  “还有比那个更糟糕的,”嘉颖恹恹地说。

  身为我所见过的最敬业的白领,嘉颖能下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飞催稿。这才发现阿飞从营地里失踪了,飞嫂也失踪了。一上午大家都被从天而降的汽车搞得晕头转向,竟然没人见过他俩。

  我在列车上临睡前的那次通话,竟然是和阿飞夫妇的最后一次通话。

继续阅读:第五章 沙尘暴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沙血暴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