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失踪的朋友
覃睿2021-03-17 15:595,954

  那是一个黑白色的梦。

  梦里全是怪诞扭曲的景象,一个接着一个,飞快地切换着。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头晕脑胀。我唯一能记清的景象,是我站在一米方圆的白色地面上,再远处的周围,全是深沉的黑色。和地面一样惨白的我,向我自己摊开两只手,手心里鲜红夺目,刺眼的红色顺着手腕向手肘的方向流,或是滴落在惨白的地面。从鲜红滴落的地方,纷乱地延伸出无数条纤细变形的红线。形成大大小小的,一滩一滩的鲜艳的红,就像一片绽放的曼殊沙华。

  一开始,耳朵里的嗡嗡声只是细微不可闻的杂音,但是很快就变得低沉而又洪亮。它回荡在我的脑子里,仿佛是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想起小时候在北戴河游泳的时候,把头整个浸到海水里听到的声音。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像是潮汐起落碰撞的轰鸣,又像是深沉的黑色水面下,潜藏着某种巨大的东西,在我的耳边对着我咕哝和低语。

  突然之间,那声音变成了我的手机铃声,高昂激烈的《飞天魂斗罗》主题曲。

  《飞天魂斗罗》是一款红白机游戏。我之所以选这款游戏主题曲做手机铃声,是因为它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足够的折磨:当年我通关无数游戏,却唯独在它面前折戟沉沙。《飞天魂斗罗》留给我的唯一回忆,就是我操纵的战士不停在途中死去,却总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以至于过去了十多年,我一听到这曲子,仍然能不由自主集中精神。

  于是我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自家卧室的床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8点13分。

  “喂?”

  手机里传出一个火烧火燎的女声:“喂喂,是我啊!我是嘉颖!‘禽兽’你现在有时间吗?”

  我头晕脑胀的,还不是很清醒,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谁。嘉颖,我的前同事兼好友。身高腿长的东北女汉纸一枚,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却偏偏有一颗文艺的心。现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策划部就职。

  “噢,我这会儿有点儿头晕,”我推托说,“做了个噩梦……”

  “那就中午见,东四那家肉夹馍开门了,我请客,”她一副急促的口吻,不由分说就切断了通话。

  我在通话断了之后足足愣了七八秒,才逐渐清醒。转而打开手机的QQ,把聊友列表拽到最下头,找到了一个灰色头像。那是我的朋友阿飞备用的QQ号,知道的人很少。我给他发过去一个跳动表情。

  过不多时,阿飞就回了消息:“?”

  我很直白地回复:“嘉颖的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

  我等了一小会儿,阿飞没有回应,头像也重新暗淡了。

  于是我起床。

  家里没人。这个礼拜轮到妻子接送宝贝儿上下学。今年年初疫情来势汹汹,女儿这学期打开学以来一直在线学习,直到4月期中考试以后学校才复课。妻子已经出门上班去了,还为我留了早餐。我从微波炉里取出芝麻烧饼夹酱肉,泡了一杯咖啡坐在餐桌前开始吃。

  才吃了没两口,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或许是因为我的生活太过单一的缘故,以至于直到现在才发现,从清晨被手机铃声叫醒,接听嘉颖的来电,起床,到现在坐在餐桌前吃芝麻烧饼加酱肉……这一整个过程,自己仿佛以前就经历过一遍似的。

  嗯,Déjàvu,海马效应,总而言之就是遇到了那种眼前似曾相识的情况。

  我对自己解释说,随后咬下一口芝麻烧饼。

  为了逃避这越发诡异的时空熟悉感,也是为了让头脑更加清醒。我一边吃,一边开始回忆清晨电话的内容。

  我大约知道嘉颖打我手机的用意。

  一年前,我的朋友阿飞还有他的妻子飞嫂,跟嘉颖所在的文化传媒公司签了一份IP孵化合同,要在三年之内写三部关于吸血鬼、爱情与异族大战的幻想小说。今年春节前,阿飞宣称创作欲望枯竭了(其实是对公司老总无休止的改变主意和挑刺厌倦了),索性丢下大纲和创作计划,买了高铁票回飞嫂的老家宝鸡去了,一去不回。眼瞅着今年过去了四分之一,夫妻两口子电话不接,微信和QQ统统不回。嘉颖身为他们公司对口阿飞的责任编辑,现在作者搞人间蒸发,她当然是最着急的一个。

  所以我才会在结束和嘉颖的通话之后去联系阿飞。

  当时大约是刚起床,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

  阿飞怎么会只回复我一个“?”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和阿飞的交情将近二十年了。那时候《大众软件》如日中天,阿飞是《大软》的编辑,还写了一部小说叫《三国游侠传》,他和他的妻子飞嫂也是那时候认识的。我也是三国爱好者,直到现在都是。虽然现在我们联系不如以往密切,但是每次联系总会演变成闲聊。历史、文学、小说、剧本……无论什么话题,总会在QQ上聊个十来分钟才罢手。

  现在我们之间可聊的话题,只是随着一条“?”就结束了吗……

  我突然心里一跳:只发我一个“?”阿飞的头像就变灰了。现在回想起来就连这一幕居然也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今天这个Déjàvu还真是诡异。

  我把异样感抛在脑后,加快速度狼吞虎咽。

  上午有个约好的会议,要去青年路一家影视公司和投资人见面。这是非常难得的,考虑到疫情就格外难得了,毕竟我已经有一年没有接剧本了。

  一沓子洁白的A4纸,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被轻飘飘地扔在我面前。

  影视公司一进门是会客大厅。这里摆着一张小玻璃桌,玻璃桌周围环绕着几个白色的蛋壳椅子,还散落着几个白色的皮沙发。

  我的身材比较高大,蜷坐在狭窄的蛋壳椅子里,感觉说不出的不适。

  两个投资人坐在我的身侧,一男一女,正舒适地并肩靠坐在皮沙发上彼此谈笑。我不无羡慕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们一眼。两个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衣着光鲜,看上去年轻有为,举手投足都带出人民币赋予的傲气。

  影视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坐在我对面的蛋壳椅子里。尽管我们已经合作过两次,业绩不错,彼此也相当熟悉。但是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她还是不苟言笑,用犀利的目光审视我。那时时刻刻智珠在握的冷峻表情一看就是专业人士。每当转头看向投资人,她的目光便和煦起来,声音也随之温柔悦耳。

  “这份创意梗概编剧老师已经看过了,”项目负责人说,“这是投资方交给我们的一份策划。编剧老师看完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

  “唔,这份创意梗概我看过了——”

  女投资人不容置疑地截过话头,语速很快:“Tan老师,还是我先来说吧。”

  “Qin,”我纠正她。

  我的姓,覃,是个多音字,既念Tan也念Qin,做姓的时候念Qin。祖籍湘西,爷爷奶奶四九年解放的时候来北京工作,算是我家的在京一世祖。从上小学开始这个姓就在给我找麻烦,从来没人能第一次见面时念对我的姓名不说,而且还多了个姓名的谐音外号“禽兽”。直到我去广西采风,登录身份证的酒店前台直接念对了我的姓,这还是我有生之年的第一次。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姓在湖南和广西其实很常见。

  女投资人飞快地说:“好的,TanQin(弹琴)。”

  我放弃了继续纠正她的想法。

  “弹琴老师,这个项目是我考察了市场之后做出的决定,”女投资人铿锵有力地说,“所谓IP,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影响力。历史剧大有可为,尤其是三国题材更是一个大IP。诸葛亮则是大IP中的大IP。但是常规三国故事太过套路,我们需要的是,彻彻底底的颠覆。把诸葛亮拽下神坛,让他有血有肉,要有惨重的失败,要有感情上的触动和人物的成长,让诸葛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能‘多智近于妖’。”

  男投资人补充说:“同时我们考虑到,玄幻和寻宝是网络影视的主流热点,是时下最流行的商业成功元素。所以策划用了一个月时间,写出了故事梗概《奇门八卦之诸葛降魔记》。这个24集网络剧的主要故事线是诸葛亮六出祁山,是为了天下苍生,联手曹睿阻止司马懿释放董卓留在郿坞地宫里的妖魔,避免司马氏荼毒天下。虽然诸葛亮光复汉室失败了,但是最终破坏了司马懿的计划,消灭了地宫妖魔,拯救了天下苍生。”

  我深深吸气。

  “……很有创意,”我说。

  这一场对牛覃覃的高端对话直接清空了我的血槽。回家以后我往沙发上一倒,完全没有动笔码字的兴致,一直休息到下午4点才缓过来。

  给妻子发了微信,告诉她我晚上不在家吃饭。过不多时,妻子的电话打过来了:“今天去和影视公司谈得怎么样?”

  “……还好。”还好个屁。

  妻子在手机里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就怕老公你脾气上来了,跟他们呛起来……现在大家都挺不容易的,能遇到个剧本,挺不容易的。”

  想说的话很多,但涌到嘴边只剩三个字:“放心吧。”

  妻子的声调抬高了一点点:“啊对了,今天见到班主任了,狠夸了宝贝儿一顿,还说起校额到校的事儿,因为宝贝儿一直不是年级第二就是年级第一嘛,所以老师问咱们四八实验打算去哪个?老师说,四中虽然是西城最好的高中,但是师资力量主要向实验班倾斜,如果去四中进了普通班,还不如选八中或者实验中学……老公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答反问:“……你的同事,是不是走过来了,现在在你身边呢?借着给我打电话,跟她嘚瑟咱家宝贝儿?”

  于是手机里传来一阵快活大笑。

  “老公老公!你真是太了解我啦!晚上聚会带的钱够不够,我给你多打点儿吧?”

  嗯,这就是我的妻子。

  我前往东四的肉夹馍店赴嘉颖之约。

  店面门脸儿不大。北京疫情刚过去,客人非常少。我在门口掏出手机扫了健康宝,一挑开门帘,就看见以虎踞之势独坐店中的嘉颖。嘉颖身高腿长,挺拔如松。我身高不算矮,但是她不穿高跟鞋几乎和我一边高。

  一见之下,我微微吃了一惊:好久不见,这家伙居然不化妆了,头发乱蓬蓬的,闪闪亮的眼镜片后头是两坨黑眼圈。看来这段时间的在家办公,极度简化了女人外出的程序。

  是的,我和嘉颖关系不错,算是同病相怜的异性哥们儿/闺蜜。她叫我的外号“禽兽”,我叫她“你这家伙”。

  现实生活不是小说电视剧,男女之间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加戏。我有我的不得志,嘉颖有嘉颖的不如意,又是前同事,所以有时候会聚一聚,吃肉喝酒,交换下业内情报,一齐对看不惯的生活吐槽。

  嘉颖的职场生涯完美诠释了“命运多舛”这个词。

  自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她没有一份工作能做够六个月的:去杂志社做编辑,杂志社倒闭了;去影视公司做内容,影视公司资金链断裂,还拖欠了她几个月的工资……各种非战之罪。难能可贵的是,所有的这些坎坷,都让嘉颖变得更加坚韧不拔。正所谓“打不死你的会让你变得更坚强”。每一次跳槽,都让她的敬业指数呈几何倍数增长,几乎达到了为工作赴汤蹈火的程度——我觉得更像是濒死挣扎的人在拼尽全力抓住每一根稻草。

  “听说你跟阿飞的关系不错。”

  我一落座,嘉颖就开门见山,连往常的寒暄都省了。仿佛疫情期间的家中困居,让每个人都变得惶急和直截了当了。

  “阿飞的小说我们正在推进呢,小说要在文学网站连载,漫画也要出了,还有真人剧,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也要开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作者却跑了……”

  这件事我略微知道一点内情,阿飞跟我抱怨过不止一次了。

  嘉颖现在的文化传媒公司老板自诩是个酷爱文学创作的人。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阿飞写小说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站在旁边指手画脚,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创作当然以你为主,只不过我最近又有了个新创意……”前半句是放屁,后半句才是重点。老板的“我有了个创意”等同于“你必须照这样改”。

  有这样一个酷爱文学创作的老板每天积极参与,阿飞已经完成的小说内容被三番五次推翻,而且往往是老板今天提出的创意,又和自己前几天提出的自相矛盾。这样还怎么写?阿飞能忍到春节前才一走了之,在我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说话间菜上来了。

  这家店的腊汁肉夹馍很地道。白吉馍烙得好,腊汁肉也卤得好。肥瘦相间的腊汁肉剁得细细碎碎,满满地塞在馍里,裂成开口笑的样子。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配上解腻的桂花稠酒或是酸梅汤,舒爽极了。

  嘉颖气愤愤地一口一个连吃了三个肉夹馍,又仰脖干了一大杯桂花稠酒,重重的一顿杯子,愁眉苦脸叹气:“你去过宝鸡的,你知道阿飞和飞嫂的家在哪儿吗?”

  “你问这个干嘛?”

  嘉颖忿忿地说:“还能干嘛,当然去催稿!”

  我当然知道阿飞的家在哪儿。“但是他们不在宝鸡了,”我告诉嘉颖,“他们夫妻去了甘肃宁夏那边散心,大约应该在海原县那边。”

  话说出口,我心里一突。

  阿飞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跟我说要对嘉颖公司保密。但是按理讲,我不该告诉嘉颖的。但今天他发来的那条怪异而短促的“?”让我感到担忧,不知不觉地把实情说了出来。

  或许我盼望嘉颖能去找到阿飞催稿,代我看一看老朋友,确认一下他的精神状态。毕竟干我们这行的,总是一个人在家闷头干活儿,对外交流很少,说得上话的朋友也不多,又经历了不顺心的事……

  越说越像是最近的疫情隔离生活了。

  我突然冒出个荒诞的想法,或许我们这些码字的人早就生活在另一种疫情里了。

  “甘肃宁夏……”嘉颖翻白眼了,几乎在呻吟,“那地方不是黄土就是黄土,有什么好散心的?”

  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对嘉颖和盘托出:“阿飞认识的一个伙计,叫文洲,听说过吗?原先也是写小说的,但是后来迷上了摄影和旅游。最近一段时间,文洲在那边实地考察海原地震后的地形改变的情况,有了一些古里古怪的发现。他于是打电话跟阿飞闲聊。阿飞听说了以后很感兴趣,觉得可以激发创作灵感,就去了。”

  “他写的是吸血鬼小说,”嘉颖瞪圆眼睛嚷嚷,“地震还能激发吸血鬼的创作灵感?简直胡扯淡!”说着拍案而起:“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也去!”

  她坚定的态度吓了我一跳:“我们?去甘肃?”

  嘉颖不容置疑地哼哼:“谁不知道你跟阿飞是死党?你得带路。”

  “可是我在给一家影视公司写剧本,三国题材的,”我撒谎眼皮都不带眨一下,“我可不能把正事儿扔下,跟你跑去甘肃找人。而且谁知道再过两天他们是不是就回来了?我还有搭档呢,我们一块儿写的。”

  早晨的那种诡异感觉又出现了。

  并不是说此时此刻的对话也令我Déjàvu,而是联想起清晨那个怪诞扭曲的梦。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突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令我心惊肉跳。

  没等我细想,就听嘉颖连珠炮似的说:“那就带上你的搭档,你们路上写!差旅食宿钱我报销!公司不差钱!你们顺道还采风呢!六出祁山九伐中原不都是在甘肃那边吗!”

  我有心推托,正要告诉她我要写的是赤壁大战。但是看了看嘉颖砂锅大的拳头,再对上她能把我跟身后墙壁一道刺个透心凉的眼神儿,突然想起我们从前喝酒的时候嘉颖提过的一件往事。

  嘉颖从小打冰球,中学的时候常因此受伤,三天两头休学,没少被同学嘲笑。一次腿骨折休学之后,她的一个同学在QQ群里对她说,你真是重度残废,脚残手残脑也残。

  一言既出,群里鸦雀无声。

  过了五分钟以后,另一个同学小心翼翼地回复了一条:为了你的身体健康,我觉得你还是道歉比较好。

  只是这个好心提醒得稍微晚了一点。

  14岁的未来的敬业女白领看到“脚残手残脑也残”以后,立刻下床飞奔了两个街区——是的,当时她的右小腿还处于骨折状态——来到那小子上课外辅导班的地方,把他堵了个正着,拎打了一顿。所谓“拎打”,就是跟拎鸡一样,一只手拎起来,另一只手攥拳头打。这件事导致她伤情加重,第二天就住院了。

  躺在病床上的嘉颖仍然不忘在QQ群里发消息:“腿真疼啊,疼到我简直怀疑人生。”

  但我猜被拎打的那小子才是真正怀疑人生的那一个。

  我一点儿都不想怀疑人生,所以话出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变成了:“那得五一。”

  嘉颖一巴掌拍在桌上,抓起第四个腊汁肉夹馍塞入嘴里,口齿不清地大喝:“五一就五一!”

  就这样,2020年5月1日,我们三个人登上列车,踏上了西北中国之旅。

  但是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我从未想到,这趟旅行会是如此血腥、诡异,还有匪夷所思的阴冷和邪恶。

继续阅读:第二章 前往宁夏的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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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血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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