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沙尘暴
覃睿2021-03-31 23:064,838

  我从护士讨回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去了个电话报平安。

  “喂,老公吗?”听见手机里妻子熟悉的声音,我鼻子发酸,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的盘山路惊魂还有失踪的阿飞夫妇,差点儿情绪失控。

  “是我,我已经到海原了,”我说,舒了一口气,“过两天完事就回家。”

  完事个屁,四百万。

  “你小心点儿,”妻子叮嘱说,“那边没疫情,可还是注意口罩消杀啊。还有你走得急,给你准备的感冒药和肠胃药都没带,在那边买一点备在身边吧。”

  “我知道了。”

  “还有,上午我接到自如管家的微信了,”妻子说,“他们说疫情的缘故,咱们托管给他们的房子租不出去,希望咱们给他们减免这两个月的房租,不然就解除合同。我想了想,解除合同现在咱们也不好出租,就同意他们了。”

  我揉了揉眉毛,觉得牙疼。

  自如管家的生意简而言之就是二房东。跟业主签订合同,每月支付业主租金,从业主手里承接房源,再转租给其他租客。

  西城学区房的价格奇高,我只能在南四环买了房。但孩子却得在西城念书,所以房子到手以来一天没住过,就委托给了自如管家出租。我们一家三口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子住。用南四环那边收取的租金,来抵消一部分西城这边支付出去的租金。其实北京绝大多数业主都是像我这样生活。

  自如管家现在这么一搞,南四环那边给我断了流,但是西城这边的租金还是要交的。

  “我知道了,”我最终对着手机说,“你做得对,我也同意。”

  结束了与妻子的通话,我转头就给《亮与地下城》,啊不,错了,是《奇门八卦之诸葛降魔记》——都怪王题,把我带歪了——的项目负责人发了微信,告知她我能在两个月内完成剧本,但是我也有要求,签订合同,先打20%定金,完成24集网络剧的分集大纲和人物设定,就再打20%。

  工夫不大,手机“叮咚”了两声。

  我看见对方的回复“OK”,这让我多少心里舒坦了一点。

  此外还有一条本地的天气预报:

  “2020年5月2日,傍晚。庚子【鼠】年四月初十。宁夏省海原县六盘山地区,气温14摄氏度,西南风转北风4到5级,多云转阴。天气预警:沙尘暴”

  风渐渐的起了。

  宿营地很大,是个长方形。我绕了一大圈才找到阿飞和飞嫂的帐篷。他们的帐篷矗立在偏远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紧挨着宿营地周围的栅栏。就像象棋“仙人指路”开局的第一步,兵七进一。

  我的视线在帐篷里逡巡。

  两张挨着摆的行军床,两个马扎,一个折叠桌子。手机、笔记本电脑和充电器都在桌子上,衣物搭在马扎上,军绿色的被子乱蓬蓬地扭在行军床上,就像刚刚有人掀开它从里头跑出来似的。四只球鞋凌乱地翻在床下。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夫妻俩离开了营地。

  我拿起来动了动桌上笔记本电脑的鼠标,屏幕亮了起来,竟然是百度的搜索结果。

  我看了一眼就懒得多琢磨了。

  这条百度搜索结果的关键词条目是“南安王”,搜出来的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是百度百科的内容。第一条标题是“南安王(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之子)”,第二条是“方天定,古典名著《水浒传》的人物,方腊的太子,镇守杭州海宁军,爵封南安王”。

  再往下拖拽页面,跃入眼帘的全都是著名被告电视连续剧《锦绣未央》的相关图片和文字。看了这个搜索结果,我才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个曾经被万人指责抄袭的电视剧说的是北魏时代的故事,反派就是这个叫“南安王拓跋余”的青年角色。

  这一定是飞嫂的手笔,女人才会琢磨去搜索“小鲜肉”。

  我注意到,笔记本后面有个东西。挪开笔记本一看,那大约是个玉石镇纸。差不多有我半个拳头大小,黄里透绿,像是盘龙又或是盘蛇,长长的身子卷曲着,上面有复杂的线条花纹,脑袋足有整个玉雕的一半大,嘴里还咬着一个球。造型和材质看上去都古香古色的。

  这时候戴着口罩的网络作家三人组夹着笔记本电脑进来了。

  我连忙放下东西,站直了身子。但是他们三个人好像没看见我一样,老荆从我身边经过,还撞了我一个趔趄。

  三个人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像我一样摆弄了摆弄桌上的东西,随即把注意力集中到床上。

  “传教士,”老荆认真地审视褥子上遗留的印迹。

  “老汉推车,”霸道哥严肃地说。

  “我最受不了这个了,”刀哥一脸厌弃,“居然不叠成豆腐块儿。”

  于是我们一齐对他的光头翻了个白眼儿,随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目光。

  “你怎么看?”老荆问我。

  “观音坐莲?”我顺着他的思路说。

  老荆直愣愣地瞪着我,然后眨了一下眼,就对着一坨屎按照相机快门似的。“……我他妈是问你他们去哪里了,你怎么看?”

  “不知道,”我说,“我们的汽车从山上摔下来,砸到文洲的帐篷上,而当时混乱之中没人看见他们。还有这被子和这个……印迹。他们可能在半夜里就起来了,出去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跟阿飞通话时候,手机里传出的奇异响动。

  我从桌上拿起阿飞的手机,在开机密码处尝试着输入他的生日,不对。飞嫂的生日,还是不对。灵机一动,我输入了文洲的。手机亮了。

  但是我很快就失望了。

  手机通话记录的最上方一个人,就是我。

  我问:“没准儿是他们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你们昨天晚上在这边没有听到什么吗?”

  网络作家三人组对视了一眼。

  老荆说:“我们是上午坐直升飞机赶过来的,听说出事了才赶过来,大约是在……1小时之前。”

  突然之间,网络作家三人组全都变得一脸严肃,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忐忑地问:“怎么了?你们想起什——”

  霸道哥阴沉着脸,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我。

  而后他们一齐看表,相互点了点头,一齐坐在行军床上,肩并着肩,一齐打开了笔记本。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六只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方飞舞,我几乎看不清他们的影子。

  “必须加快速度,就要上传更新了,”刀哥说,光头上反射着汗水,“还有五分钟,四分钟……”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呃哼。”

  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六只冰冷无情的眼睛一齐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抬起来看着我。

  “我想,”我说,“我得到回去,找找看文洲他们都发现了什么,没准儿能找到什么线索……”

  六只眼睛重新盯回笔记本电脑,键盘敲击声也重新在帐篷里回响起来。

  “去吧,都在卫生站旁边的库房里,”老荆说,“记住,你欠我们四百万。”

  下午4点的太阳一点儿都不暖和,反而有些凉。

  从阿飞帐篷走出来不到十步远,就是营地周围的木栅栏。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阿飞的手机,一边沿着木栅栏慢慢走,心中疑窦丛生。

  我从没听说野外宿营地还要竖栅栏。而且这些木栅栏的木条又高又直,足有三米多高,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历时久远,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又干又硬。木条之间的距离很窄,仅容一条手臂进出,人无论如何也钻不出去。

  与其说是栅栏,更像是一个大笼子。

  正巧前面走来一个卫生站的护士,就是曾经照顾过我的那个。我拦住她,问这栅栏是怎么回事。

  “这个呀,”护士说,“可就说来话长了。”

  护士告诉我,这些木栅栏是百年前那场大地震的遗物。县城和村落都被行走的大山吞没了,侥幸逃生的难民无家可归,只能砍伐黄杨树围成宿营地生活。时过境迁,只剩下这些木栅栏还沉默地竖在这里,做为那场可怕灾难的见证。

  “不竖木栅栏是不行的,”护士说,“据说啊,那时候大地震死了好几十万人。当时家家户户都养狗,狗比人灵,预先就都跑了出来,变成了流浪的野狗。那些野狗没得吃,就吃死人,变得跟狼一样,成群结队的走,遇到什么吃什么,连活人也吃。还有的人,被埋在土下头,救出来人就疯了,没饭吃,也吃人,生吃!对了,据说那时候还有两个美国还是英国的医疗队来。咱们的人跟他们说必须竖栅栏的道理,但是不听,就跟现在一样。他们觉得咱们中国人愚昧落后,又很迷信,还觉得自己有枪,于是没竖栅栏。到早上一看,人都被吃干净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像这样的宿营地还有几个,在那边,还有那边的山上。”护士指给我看。

  我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眺望。

  在远处,扭曲、变形的黄土大山和沟壑,形成千奇百怪的形状。一圈一圈的灰色栅栏坐落其间,就像某种原始信仰或者宗教的符记。

  我凝视着无边无垠的黄色荒原。

  自从这趟五一西北之旅开始,各种怪事就层出不穷。现在文洲死了,我的另外两个朋友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简直就像是被这大山吞吃了似的。

  这个念头令我打了个寒战。

  风吹的我睁不开眼。远处,狰狞的黄土高原也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

  沙尘暴就要来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种天气继续呆在外面可不是个好主意,我只能希望阿飞他们能够平安。

  当我走回卫生站门口的时候,天空已经变得黯淡了,刚才还万里无云的蓝天变得灰蒙蒙的。到处飞沙走石,狂风怒号。

  我看了看库房没有玻璃的窗户框,决定不急于一时,还是先回卫生站比较好。

  走进卫生站,我很高兴地看见,程子胤已经苏醒了,正躺着和病床旁边的嘉颖还有王题聊天。

  见到我,她亲切地打招呼:“你也平安啊,太好了,小**。”

  “……你还好吧,”我再一次过滤了她的称呼,“不好意思,让你被困在这儿了。”

  “没什么,”程子胤很担忧地说,“听说你的朋友失踪了,没事吧?”

  “还不知道。”

  我把我的发现一五一十地跟程子胤她们讲了。

  “很遗憾,”我对垂头丧气的嘉颖说,“看来你要完不成公司交代的任务了。”

  嘉颖愤怒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上天入地,你也要帮我要把这两个逃避交稿的家伙找出来!”

  “我不觉得我有能力能帮助你……”

  我看着嘉颖捏起的拳头,加快了语速,“但是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义不容辞!不过咱们没什么线索啊——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转问王题。

  “得加个小三,”王题推了推黑框眼镜,若有所思。

  “什么?”我搞不清状况。

  “我是说《亮与地下城》,片方要求必须要有感情戏,还记得吗?”

  王题严肃地提出有建设性的严谨历史意见:

  “诸葛瞻在诸葛亮死的时候还很小,计算他的出生年纪,那时候诸葛亮的老婆黄月英年纪很大了。而且之前诸葛亮还向哥哥诸葛瑾要儿子过继,诸葛瑾把他的儿子诸葛乔过继给了诸葛亮,可见诸葛亮夫妻俩一致认同黄月英不能生育。再说了,那么大年纪还坚持过夫妻生活的有几个人?所以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诸葛瞻是妾生子。咱们可以在诸葛亮地宫降魔的过程中,让黄氏、诸葛亮,还有这个小三,构成一个三角恋爱关系。本来感情矛盾纠葛不可开交,最后因为小三正在当打之年,一看就是能生养孩子,于是黄氏松了口,同意诸葛亮纳她为妾。”

  我斜眼瞥他:“你要不要再设计一下,让小三头胎生了个女儿,再次怀孕难产的时候悲愤疾呼‘我这条贱命算什么,保我儿子,我一定要为丞相生个儿子’?不但《亮与地下城》,我还《六出娘道》呐。这样给片方背锅,我们会被打上直男癌lowB的标签,一旦被人在网上爆料,会影响编剧前途的好吗。”

  王题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秒钟:“这么说你觉得男小三比较好?”

  我针对他的构想开动脑筋,同样提出了一个建设性意见:“你看,诸葛乔年纪轻轻,在第一次北伐的时候死了……我们可以把他作为男小三这个角色来深入挖掘一下——”

  王题用惊为天人的眼神看着我。

  “你们两个!现在都给我闭嘴!”

  血丝出现在嘉颖的眼睛里,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

  场面立刻安静了。

  程子胤一直静静地听着,突然插嘴说:“我倒是有个想法。”

  程子胤灵活地打开了阿飞手机的相册。

  一连串光线昏暗的照片出现了。

  我拿过手机,点开最近的照片。

  这是一个手电筒光圈。光圈里有许多褐色的字迹和手印,我一看直觉就是血。

  我之前的猜想果然全是错误的。这些字,就像令狐说的,全是最最普通的汉字。可是凑在一起,根本不成句子,却有一种妖异的魔力,让人看着就觉得头皮发炸。

  我才盯了一小会儿,觉得前胸发紧发闷,后背开始抽搐着疼痛起来。

  外面狂风呼啸,飞沙走石。

  我仿佛听见,风里隐隐约约传来狼或者狗的吠叫,又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

  门窗都紧闭着,房间里连一丝风都没有。

  但是我有一种错觉,头顶的白炽灯仿佛在摇动,连带着墙壁上的影子都在微微晃着。

  “乃、牙……这是什么字啊,”旁边程子胤轻轻地读出声,“……乃牙剌图惕易典匝俎?”

  我突然两腿发软,几乎喘不过气。仿佛又回到了坐在车上从山崖上往下冲的时候。

  这句话我听到过一次。

  我刚刚想起来,就在司机令狐发疯之前,伴随着雷声,他亲口念过这句话。

  突然,隔壁的病房传来咣咣咣不断撞击墙壁的声音,还有有人大声哭泣和尖叫。我们面面相觑,那个人,赫然是已经受刺激发疯了的令狐。

  他反复用变了调的嗓音吼叫:“乃牙剌图惕易典匝俎!乃牙剌图惕易典匝俎!”声音深沉而又绝望,就像狼嚎,又像祈祷。

  突然之间,更远处爆发出一声惨叫,撕碎了狂风。

继续阅读:第六章 百年前的信件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沙血暴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