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相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艰难地挪到床前，发现这骸骨保存尚且完好，是比较端正的平躺的姿势，那头骨下面一摊银白长发，除了这骸骨，都已被啃噬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白家的哪位先人？梦相远嘀咕着，抬眼发现床头还有一把小提琴，棕红色的琴身散发着柔和的琥珀光泽，忍不住试着拉了一下，低音厚重稳健，高音纯净悠远，真是把顶级的珍品。梦相远如获至宝，对着那具骷髅鞠了一躬，带上小提琴从房间出来，小心地把门关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后来，梦相远渐渐发现这座地下建筑完整的样貌。
原来，民国初年，白可染的父亲白行简到奥地利学西洋乐，成为当时极负盛名的小提琴大师，后来载誉回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借鉴奥地利萨尔茨堡音乐厅建了青城音乐厅。
众人知道的是，这座音乐厅开中国西洋音乐厅之先河，被誉为“东南第一音乐厅”，而不知道的是，这座音乐厅的下面还有超乎想象的空间，简直称得上是一座地下宫殿。它的地下建筑非常丰富，有粮仓、墓地，有器械库，还有起居室、卧室、厨房、洗手间等日常生活的场所，甚至还有储备的食物。
它的建筑结构十分复杂，众多的柱子和穹顶使此地如同迷宫，总共有大大小小101道门，27把钥匙，3公里长的地下暗道，还有一个近千平米的暗湖，就在音乐厅舞台的正下方，湖深5米，容量极大，和青城的地下河道相通。
这地下建筑有四个出口，对应的就是那四把铜钥匙，除了下水道那个出口，一个在团长的休息室，一个在舞台的左后方，还有一个可以通往一公里以外的白家老宅。
在这里，还有一个令人惊奇的发现，有一架手动的非常简陋的升降机，它呈45度角可以直达舞台左后方的出口，梦相远试了一次，坐在这架升降机上，在离出口大约三米的高度就可以通过潜望镜看到舞台，视线正对的恰是首席小提琴手的位置。
后来就在这里，他眼睁睁看到梅兰站到了那个位置，看到梅兰一天天的变化，看着她由一朵热烈、鲜艳的樱花渐渐地变成绚烂而有毒的罂粟花，心中五味杂陈，无法言说。
这一天，梦相远又拉起那曲子——《最后的春天》，悲伤而浪漫的旋律在这座“地下宫殿”中游荡，这本是由浪漫到困惑、迷茫，再到死亡与重生的曲子，前三个乐章《城外城》、《梦中梦》、《迷上迷》已经非常成熟，只是第四乐章仍在黑暗中等待破土而出，却又急不得。
松油灯昏暗的光映照着梦相远孤独的身影，琴声悠远缥缈，那音符仿佛一个个的幽灵在这宫殿中忽来忽去、飞舞雀跃，不知不觉施起了魔法，牵引着梦相远的神魂抽离了躯壳。
梦相远眼前浮现出黎姿落寞的背影，如游魂一般也随她去了，那可怕的意象再次扑面而来：他分明看到黎姿回到那个魔窟一样的家，眼见她被白浪羞辱、和白浪厮打在一起，眼见她被白浪死死地抱住又摔向房门，头磕到门框上，流出血来……眼见她绝望地嘶吼、被白浪捂住嘴直到窒息，整个身子瘫软下来……只见白浪将黎姿放进浴缸里，他触摸着尚有余温的身体……
“这不怪我，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这不怪我，不能怪我……”白浪嘴里念叨着，端详着一排长短宽窄不一的刀具，选了一把剔骨尖刀，呼的一声对着那锋利的刀刃吹一口气，彷佛听到刀锋划破苍穹的声音……白浪笑了，像是要开启一段从未有过的生命探险，凌厉、幽深、有去无回。
第一刀，白浪划开黎姿的胸口，他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像是进行一场祭祀仪式。他放开水龙头，看着血水从浴缸的排水口流走，血色越来越浅、水越来越清。
琴声充满了幽深、绝望而狂乱的死亡气息，梦相远催动琴弦，尽露杀机，这是唯一的机会！懦弱半生的男人啊，白浪这个邪灵夺走了自己所有钟爱的人！是时候了！弦音迭起，就像催动着夺命锁将白浪重重缚住，死亡气息越来越浓，白浪像是被支配的傀儡，拣起他那指挥棒，好像指挥着来自地狱的鬼魅乐团，时而狂宕、缭乱，时而悲凉、决绝……
白浪又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念咒一样：我完成了，我就是撒旦，等待我的只有地狱了，就这样吧……或者地狱并没那么可怕，因为我就是撒旦啊，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一阵狂笑声中，白浪举起指挥棒戳向自己的喉咙，哀嚎一声，栽倒在地。
原来，音乐也是可以杀人的！小提琴的弦断了。
梦相远沉入无尽的虚空之中。许久，他终于清醒过来，像是把三魂七魄都召回来了，反反复复冥想着刚才的旋律，不敢睁开眼，好像一睁眼那些音符又突然消失了。他终于觉得有把握了，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这把琴，琴弦未断。
他不敢耽搁，连忙把刚才那旋律写成曲谱，成为《最后的春天》第四乐章，这旋律就像一个深渊，将世间的大悲大喜、将人的爱、恨、情、欲都卷了进去，达到了生命的颠峰体验。他反复推敲，将这一乐章命名为《问天》。
梦相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仰面躺倒，如同虚脱。他清楚地知道白浪还活着，刚才的一幕幕有的是出自当年弗行之筑梦试验的情景，但是黎姿的确是失踪了，不知下落，现实与虚幻总是纠缠在一起。
从那之后，梦相远就成为流浪汉，日间流浪，夜宿“地下宫殿”，如今他须发皆白，面目大变，人不人鬼不鬼。为隐藏身份，在街头演奏的时候他放弃了小提琴，代以长箫，那箫声悠远缥缈，如同招魂，就被人称为“鬼箫”。
眨眼二十年，梦相远常常在音乐厅一带漫游，前边那条巷子成了他的地盘，也成了一道风景。
这二十年间，他也曾出去寻访蒋小瑛母女的下落，终究没结果，还是回到这里，等待，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