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到尽头的荒野,干涸的土地张开裂缝,像是要把人吞进去,世界末日般的绝望和压抑冲进脑海。
裂缝还在脚下延伸,偷看一眼,裂缝变成无底的深渊。
疯狂而无力地奔跑,两条腿软绵绵的,跳着脚躲避着蔓延的深渊,每次都拼尽了全力。
紫红色的跑马云迎面而来,掠过头顶,整个天空变成了黑红色,像是中了毒的血液。
前面有一片树林,有树根盘枝错节,大地才不会裂缝,惊慌中向树林奔去。终于进了树林,稍稍缓一口气……
猛然间抬头,发现一棵干枯的树上挂着风干的尸体,莫名的恐惧,不敢有一点点的声息,再次抬头,一棵棵干枯的树上都挂着风干的尸体,一颗颗头颅垂下来,空洞的眼眶中还有暗红的血丝,像是随时都会醒来……
屏住呼吸,害怕惊动了一个个的“悬挂的尸体”,远远望去,终于一棵有枝叶的大树,连忙向那棵大树奔去,忽然狂风大作,树叶尽被吹去,只留下枝干,一抬头,一个长发、面目模糊的女人的尸体坠落在脚下,摔得七零八落,这个女尸惊恐的眼睛盯着自己,像在求救。
后退,一步一步地后退,然而四肢僵硬无力,突然,女尸丢下她的腿脚、躯干,伸出手臂扑了过来,腿被女尸死死地抱住……拼命挣扎,不得挣脱,极度恐惧中,终于拼劲全身力气嘶声竭力地大吼一声,一脚蹬了出去!
年轻人从梦中惊醒,惊魂甫定,发现被子被蹬开了。他努力地回想梦中情景,总感觉有些情景呼之欲出,却又沉没在潜意识的黑洞中。这是他多年来经常重复的一个梦境,有些细节差别,但大体上如此,就是总被一个七零八落的女尸纠缠。
这个年轻人就是白羽,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敏感、忧郁,有一点自闭,还有一种让人怜爱的脆弱感,是别人眼中的忧郁王子,而他却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失了魂魄的“空心人”。他的父亲就是白浪,青城交响乐团的团长兼指挥,母亲曾经是乐团的笛箫演奏家。
母亲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记得和母亲在一起的那些情景,记得母亲的疼爱、呵护,还有父亲的冷眼与责骂,一旦母亲离他远一点儿,他就会失去安全感,尤其是在晚上,等母亲回家的时候,一旦母亲到点儿还没回来,他就不由得想着母亲是不是发生了意外,车祸,被强盗欺负,甚至是被外星人虏去。母亲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和父亲分开住的,他和母亲一起住,还常常记起母亲温暖的被窝。
一直听父亲说,母亲是因为精神病发作突然出走的,再也没找到。一旦问起母亲,父亲总会告诉他,母亲是精神病,有时候神智不清,有时候就干一些疯狂的事。据父亲讲,有一次母亲给自己洗澡,突然犯病了,差点儿把自己摁在浴缸里淹死,幸亏父亲回家早,发现得及时,不然小命儿就没了。父亲还说,母亲带他的时候,家里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
白羽又想起母亲失踪前那个晚上的事。母亲好像回来很晚,然后父亲和母亲吵架,自己被迫在琴房练琴,听到父亲的怒吼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继而传来厮打挣扎的声音,自己大气儿都不敢出,更不敢探望,涕泪滂沱,只是在钢琴上发泄,释放自己的恐惧,妄图用钢琴的声音将父母吵架撕打的声音淹没。
多年来,白羽还时常想起那个“怎样把大象装进冰箱”的故事,是乐团的一位叔叔给他讲的,而近年来,他一想起母亲就满脑子杀人分尸的画面,这些画面困扰着他,让他处在抑郁症的边缘。
也许那个噩梦是一种来自潜意识的暗示,母亲真的是被父亲杀了分尸了?也许梦也只是个梦而已?但是,当年令他困惑的事不止这一件。
恰在母亲失踪那天,那位梦叔叔也突然失踪了。梦叔叔是爷爷的学生,待他特别好,曾在他五岁生日的时候送了一把小提琴,那是梦叔叔亲手做的,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
致爱侄羽:
朝披轻云,逸势飞翔
署名:青城一梦
梦叔叔有一个女儿,比他也就小不到一岁,白羽还记得她叫梦野,是他最好的小伙伴儿,这个小妹妹和他无话不讲,两小无猜,可是后来她也跟着她妈妈出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好像在一夜之间,对自己好的那些人都一下子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位暴君似的父亲。
父亲成为他唯一的、不得已的依靠,他极其害怕惹父亲不高兴。他在父亲的训导、塑造中长大,有强烈的被支配感,感受到自己的思想、行动总受到父亲的支配和控制,而自己不能主宰,无力反抗也无法逃脱。
之后,白羽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他一直是主攻钢琴和小提琴的,之后不久,父亲不准他拉小提琴,再后来又不准弹钢琴,开始强制他学小号。
白羽一直幻想着母亲的出现,有时候出现在某个街角,有时候在前面某个地方等他、呼唤他,有时候在后面某个角落悄悄望着他,甚至有时候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眼前……他渴望着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是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羽十六岁的时候,梦叔叔送他的那把小提琴终于被父亲彻底砸烂了。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又想起母亲,趁父亲不在家,又拉起小提琴。没想到父亲突然回来了,粗暴地训斥了他。
白羽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鼓足勇气,再一次追问母亲的下落。这一次父亲躁狂症发作了,暴跳如雷:“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妈她是精神病!精神病!也许跟别的男人跑了!也许早就死了!死了!”父亲咆哮着,把他那把小提琴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
“不是!是你杀了妈妈!你骗我,你一直骗我!我要杀了你!”白羽悲愤交加,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疯劲,他扑向父亲,却被高大的父亲掼在地上,又被揪住衣领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
父亲狞笑着,说出那句锥心刺骨的最恶毒的诅咒:“你这个小杂种,你注定就是个杂种!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我,只是你现在还杀不了我……去向你的母亲祈祷吧!也许她在天之灵会助你一臂之力,也许她借尸还魂了,在某个地方呼唤你呢!也许她会化作风、化作云守护着你呢……”
忽然,父亲收敛了狰狞的面孔,又失声痛哭起来:“悲剧啊悲剧!人活着就是悲剧!我的悲剧是爱而不得,你的悲剧呢?你这个孽子!我等着你的好戏!你去找她吧,现在就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做命运……”
白羽呆呆地望着父亲,被吓懵了,嚅嗫道:“你不要讲命运,是你抛弃了妈妈……”
父亲忽然又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一种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小杂种,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有很多情人?是不是觉得你妈是因为这个才得了精神病?对,我有很多……那么,我得提醒你,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你谈恋爱时要记得先把女朋友带给我看看,免得你上了亲妹妹的床……”
说着话,白浪又是一阵狰狞的狂笑。
那天夜里,白羽便出走了,漫无目的,浪迹天涯,只是离这个家越远越好。临行前,他找出那张四岁时一家人的合影,这也是母亲唯一的照片,他把父亲的头像剜掉放在父亲常用的烟灰缸里,带上这张残缺的合影,还有那个破烂小提琴离家了。
离家大概八九年了吧,白羽也算不清了,也懒得算这些无聊的年份,反正,花儿总是会败,人也总是会死,天天算计那些日子有什么用呢,这无聊的时间啊,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马上就要在永恒之中了,赶快把这糟糕的一生过完吧,下辈子再重新开始,或者永远的毁灭,怎么着都比这辈子要好。
这些年来,他辗转于几个城市,居无定所,也曾经在街头拉琴,换一点生活费,也曾被伯乐发现,组建过乐队,可惜始终默默无闻,被音乐制作人嫌弃、敷衍、嘲讽,终究还是解散了。
夕阳西下,夜幕悄然降临。在正对音乐学院后门的巷子口,打开的琴包摆在面前,白羽瞟了一眼,里边七零八落的零钱,再坚持两小时应该能凑够晚上的饭钱了,这最后的晚餐但愿可以吃好一点。仿佛看到那个美丽新世界在向你召唤,仿佛很快就可以投入母亲的怀抱,竟然有一种莫名的迫不及待……
白羽喝几口水,又将小提琴顶在脖颈上,就是那位梦叔叔送他的那把,后来修复过,虽然看着破,但是音色极好。他望一眼天际线的斜阳,好像每一天都在告别。
这一次是最后的告别吧,他眼中似乎有泪,轻抚琴颈,他的小提琴立刻就响了起来,琴声凄美、悠远,像是献给世界的挽歌。音乐,这神圣的魔力,使他的眼泪暂时隐没在忧郁的瞳孔中。
这支离破碎的青春,这飘渺无着的人生,不如归去。
沉浸在他的琴声里,像一个飘渺的梦。
一曲终了,白羽依然沉浸在现世的悲凉和对来世的遐想中,忽然,一个温柔而清亮的声音将他唤醒:“你是不是曾经心碎过,所以为那个人写了这首悲伤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