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封再次醒来,是夜里,将将用过晚膳之后。
初春的风,从小开的窗口渗入,带着些许凉意,悄然打在他面上,惊了他面上的淡然。
启封惊慌地张开眼,赫然入目的,是一室昏暗。
屋里只点了两盏蜡烛,烛火随风微漾,将墙面的黑影拉的又长又细,无端生出好些瘆人的氛围来。
他躺在床上,痛苦地皱着眉,身上每一处都疼的令人发颤,胸口的伤,裂开了好几处,包扎的棉布也换了新的。
启封敛着眉,努力回想着晕倒之前的事。
沉思之际,耳边倏地有几声细微的冷笑炸响,紧跟着,便是一道冷意盎然的轻嘲。
温青园坐在太师椅上,小脑袋扬的比天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松松散散地吐了两个字:“醒啦?”
这动静,宛如平地一声惊雷,骇的启封面色,瞬息万变。
警惕地侧首,身子急急抻起,还没稳住,一个踉跄,又猛然跌回床上。
这一跌,于重伤的启封而言,可谓是火上浇油。
剧烈的疼痛,狂风暴雨般席卷全身,他方抻着身子,勉强坐稳,便剧烈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殷红的血迹从他的嘴里溢出,喷在褥子上,斑驳一片。
温青园抻着下颚,淡然地朝春蝉努努嘴:“他想坐着,你去帮帮他。”
春蝉点了点头,上前去,手还刚伸出,就被启封的一声暴呵,惊的一顿。
“别碰我!”
启封咳的青筋暴起,还不忘缩着身子往后退,想着离温青园的人远些,再远些。
春蝉愣愣地回头,看向温青园,眼底有几分无措。
温青园却没多大反应,眉梢皱都没皱,摆着手,依旧是那句话:“扶他坐起来。”
春蝉领命,眼底含着坚定,几步上前,走到启封跟前,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小心翼翼地搀着他靠在床沿坐好,末了,还贴心的给他身后塞了块枕头才走。
启封烦的厉害,浑身的不适,刺激的他愈发暴躁,拽起手边的一方枕头,朝着温青园径直砸了过去。
“你这女人!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东西你都拿走了你还想干什么!那狗贼!他要杀要剐,老子悉听尊便!你也不用再想从我这里套什么话!”
“你干嘛呢!”
启封的举动,过于突然,好在黄竹站在边上,手疾眼快的拦下了那方软枕。
愤愤的将那软枕扔回去,黄竹气的眼眶都红了:“我们夫人真真是救了个白眼狼了!你别太不知好歹了!我们夫人怀着孩子呢!你要是伤着我们夫人腹中的孩子,咱们相爷可不会看在郡主份上饶你的!”
"你算个什么!"启封按捺着喉间的污血,面色阴沉又嗜血:“你们这群鸿菅的狗贼,最好别让我有出去的机会,不然,我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就这么没脑子?”
温青园就想不明白了,好歹是一阁之主的儿子,他的脑子,真的没想过事情吗?
"你才没脑子!"
启封恶狠狠地朝着温青园的方向啐了一口,嘴边一连溢出好些殷红来。
温青园嫌恶地凝着那抹自启封嘴里喷涌而出的殷红的吐沫星子。
眼睁睁地瞧着它们离嘴,再瞧着它在空中划出一抹亮丽的弧度,最后,在离她不出五步的地方,戛然止步,垂直落地,化作一滩惹眼的污渍,染了一方净土。
温青园无声地泄了口气,抻着下颚,正色了几分:“你难道就没想过旁的可能?”
“你又想说什么?”
启封凶神恶煞地瞪着温青园,目露血色,恨不能吃了她似的。
“我告诉你,鸿菅的狗贼,你的身份已经暴露,现在,不管你再说什么,便是说出朵花儿来,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
温青园抿着唇,有些无奈:“你大抵,是真的没脑子吧……”
“你才……”
“你没想过,或许,他们只是长得一样吗?”
温青园一本正经地看着启封,道出了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测。
“你用用脑子,他,傅容澈,自幼生活在京城,一朝一夕皆被城中的人所熟知,我不信你在外头晃荡这么久,会没听过右相的传言?你觉得,他会是你口中那个与你在暗血阁生活的鸿菅?”
“你什么意思?”
启封冷静下来,眸中渐渐多了几分清明,看着温青园的眸子,却满是探究与不信任。
温青园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笑道:“字面上的意思,你听不明白?”
“……”
启封抿着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温青园笑了笑,又道:“你若不信,我大可让人跟着你,随你去街上问,逮谁问谁,听听他们怎么说,如何?”
启封心底挣扎的厉害,眼中,却显然有了动摇之色。
温青园瞧得真切,昏黄的烛光下,启封心底的纠结与摇摆不定,根本藏不住。
勾着唇,故作妥协地叹了口气,温青园转身就要去招呼人。
“黄竹,你去将门外的白津唤进来,就说,让他领着启公子去外头转一圈,也好叫他明白,咱们相爷就是咱们相爷,才不是他嘴里那劳什子名不见经传的鸿菅。”
启封惊诧地抬眸,忙将人拦住,磕绊道:“不,不必了!”
温青园却不同意:“那怎么行,我家相公,行得正站得直,可不能遭人诬陷的!你若是不信,我定是要让你亲眼去瞧瞧去听听的,也省得你对我和我相公有疑。”
“都说了不必了!”启封羞赧的皱着眉,脑袋低垂着,半晌,又不安的看向温青园:“若,若你所说为真,我,我跟你道歉就是了,我也不是什么白眼狼,我爹自幼教我,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救了我一命,我自是会铭记于心。”
“就你?算了吧。”
黄竹愤愤地呛了他一口,嫌弃的要命。
“你方才还对着我们夫人大呼小叫,左一个狗贼又一个狗贼的呢,还拿枕头砸我们夫人!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说破了天,都不会有人信你的!”
“我!我那不是,不是,认错了人吗?”
启封的脑袋越垂越低,左右是他理亏,他哪里敢再叫嚣。
温青园半挑着眉,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点着鼓起来的肚子,似笑非笑地凝着气氛,笑道:“那你现在觉得我们与你说的那人,没关系了?”
“大,大抵是没了吧。”启封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面红耳赤,又羞又臊:“你,你都那样说了,我,我,我仔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
“是吧。我都说了我没骗你嘛。”
温青园咧开嘴,朝着启封抛了个媚眼儿,笑得放肆又张扬。
心想,这孩子,啊呸,这男人,未免也太好忽悠了,三言两语就动摇了,活像个没经历过人世间险恶的单纯娃娃似的。
不,不对,温青园忙摇着脑袋,觉得先前的想法,颇为不妥。
这怎么能是忽悠呢,这叫用证据让他折服,虽然,他还没看什么证据呢,不过,她本来也没骗人嘛,阿澈就是阿澈,才不是鸿菅,她更不是什么鸿菅的走狗!
“你别这样看着我了。”
启封缩着脖子,被温青园盯的万般不自在。
“我,我也没想过,这世上,能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啊。但凡你见过鸿菅的模样,在见过你家相公,你就一定能理解我了。”
“哦?是这样吗?”温青园故作不信的扬起脑袋,好奇地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们能有多像了。”
“那不是像啊!”启封努力回想着傅容澈的长相,再将之与印象中,那个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脸一对比,激动地眉毛都要飞起来:“他们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身形,长相!只要他们不开口,放在一起,根本找不出有哪里不同。”
“这么像的吗?”
温青园抿唇挑眉,心底的猜想,仿佛离真相,越来越近。
启封憨实的点着脑袋,万分肯定:“他们两人,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脸上的五官,简直就跟拓印上去的似的,分明的棱角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
温青园深思着,眯起眼,她记得,之前问过李婆婆,李婆婆就说过,阿澈和弟弟自小就长得一模一样,除却性格不同,旁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启封以为她不相信,就想拍着胸脯跟她打包票,后知后觉胸口上的伤,迟疑了片刻,他又改成了仰头,义正言辞的地道:
“你别不相信,我绝不是诓骗你之类的,我跟你说,我自幼与他一起长大,他长什么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还杀了我爹!他那张脸,就算是化成灰,我都不会忘记的!”
“自幼一起?”温青园扬了扬唇,心里的猜想,得到了一大半的证实,拧眉思索着,她又问:“你既是与他一起长大,先前也说,他是你爹带回来的,那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有多大?”
“这个自然记得。”启封捂着胸口的伤处,缓了缓才道:“我爹带他回来那时,他也就几岁而已,具体几岁,我们也一直不清楚,他不肯说,那个时候,就记得他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跟猴子一样,又脏又臭,比同龄人矮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