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在漆黑微凉药桶里的双手,被傅容洵紧握成拳。
半晌,他启唇,声音哑然:“你说清楚,我不喜欢说一半停一半的人。”
“……”
真真不诚实。
温青园不大喜欢这种不诚实的人,明明很想知道,却非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温青园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你自己说的。”
她试图让傅容洵自己去回忆。
傅容洵不语,视线在她面上流连。
温青园凝神,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自己说的,你说爹娘将你认错了,你觉得,他们将你错认成了阿澈。”
傅容洵依旧不语。
温青园也不在乎,反正,他眼睛里赤果果的写着他的探知欲。
她沉静几分,继续道:“你说那日的菜,有糖醋排骨、豆腐面筋牛,你还说,都是你离家之前爱吃的,爹娘忙前忙后给你夹了满满一碗,又说要你多吃些,说你应该爱吃。
之后你还问阿澈,问他的口味怎么也随着你变了。但你可曾想过,或许只是因为,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满眼仇满眼恨,根本看不见其他,你根本瞧不见爹娘眼中的欣喜,甚至可能径直忽略了他们的话。或许,他们认出了你来?傅容澈是傅容澈,傅容洵是傅容洵,旁人认不出,爹娘却绝对分得出差别来。”
傅容洵愣了愣,呼吸有一瞬的凝重。
他格外冷静地看着温青园,凉薄清白的唇,嗫嚅着,静默过后,终究是压下了些什么,一言不发。
温青园泄口气,摸了摸在她肚里闹腾的小东西,莫名觉得有些伤感。
一为当年事情的真相,二为傅容洵心中,那错误,且放不下的仇恨。
“你骗我。”
傅容洵漠然张嘴,声音有些冷,又有些颓,在温青园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猝不及防,又是意料之中。
温青园抬眼看他,澄澈的眸中雾盈盈的,她眼窝子浅,却极不愿意在旁人跟前流泪。
傅容洵凄凉的扯着嘴角,动了动在药桶中,逐渐冰冷的身子。
他勾唇,当着温青园的面,撩拨了一手浓郁的药汁,漆黑的汁水顺着男人纤细白皙的手臂,一路往下,通畅无阻。
温青园眯眼,听着耳边轻轻的水声,那水声里,隐约还有些什么极其细微的声音。
有从门外来的,有从傅容洵身边来的,辨不太清,也听不太清。
傅容洵挑挑眉,看温青园的眼神有些怪,说不出哪里怪,却叫人不太舒服,恍惚间,他又看向温青园身后,眼神深邃藏笑。
温青园静静地注视着他,凝神之际,就见男人嘴角陡然勾起一抹戏谑揶揄的笑。
沉吟半晌,他竟如此当着她的面,没有半分迟疑,双手抻在浴桶边缘,稍稍用力,径直从桶中站起了身子。
水声哗啦间,温青园皱眉,下意识的闭眼。
恍惚间,耳边似多了好些动静。
似有开门声、疾步声还有男人的闷哼,与重物落地后的闷响。
身边有风过,掀起她鬓边好些青丝,温青园想,大抵是白津从她身边过去,挡在了她跟前。
温青园试探性的睁眼,眼前的一切已经被白津的背影给尽数挡住,遮的严严实实。
她松口气,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白津恭恭敬敬的对着前头一个方位作了个揖。
疑惑间,她又听见一声痛苦难耐的呻吟,紧接着,便是一声烂熟于心的男人低沉又隐忍的呵斥。
“收起你的把戏,她是你嫂嫂,你不该如此对她。”
是傅容澈的声音。
温青园顺着白津面对着的方向,小心翼翼的从角落里看出去,寻得男人一抹雅色的身影,是他没错。
傅容洵的声音有些发虚,却藏不住嘲讽。
他张开嘴,字句未能脱口,倒是被几声咳嗽声,抢了先。
他勉强稳住身子,抹掉从嘴边溢出来的殷红,毫不遮掩的抹在手边的褥子上,不屑的笑开了。
“你我毫无关系,她怎的就是我的嫂嫂了?”
他大大咧咧的敞开着白花花的身子,呼吸吐纳间,起伏不定的胸膛之上,雪色的肤色之间,尚且还残留着一只脚印。
他浑不在意,裂开嘴笑得癫狂:“若是照你这样说,她还是我的相好呢,我与我的相好小娘子重逢后,温存调情,又与你何干?”
傅容澈沉吟深思,面色沉的发黑。
他上前几步,一把扯过床榻间的褥子扔在傅容洵身上盖住,动作间,他倾身上前,一脚落下,毫不客气的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傅容澈并未因为傅容洵负伤而留情,他面容阴冷,脚下牟足了劲,用了些力道,重重的踩在傅容洵身上。
傅容洵疼的倒抽冷气之余,始终在挑衅傅容澈,挑衅他的底线与痛点。
傅容澈危险的眯眯眼,薄唇微扬,愀然勾起一抹笑意。
他探身下去,眉眼冰霜浓郁,散发着瘆人的寒气,漆黑的眸中,无情亦无畏。
“警告你的话,你最好听一听,我耐心有限,对你,也并非没有杀意,你最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消耗我心中对你的那些尚存的,兄弟情义,因为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
“怎么?想杀我?”
傅容洵毫不在乎傅容澈面上所袒露出来的凶狠与绝情,他张狂的裂开嘴,嘲讽的笑意从未落下过。
“你们姓傅的,那是骨子里便带着的冷血与绝情,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再装模作样,你不用与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对我,你不必如此,亦不用如此。我不会领你的情,我对你们的恨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觉得恶寒,只会让我想起那两人的恶心嘴脸,只会叫我一次又一次的悔恨,为什么我的身体里,会留着这样恶心的血液!傅容澈,收起你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你,该怎样就怎样,反正,你们早就想杀了我,不是吗?”
“你找死!”
傅容澈低喝一声,骨节分明的大掌,上一秒还在腿上搭着,下一秒便挪到了傅容洵的脖颈处。
新鲜的空气陡然被隔绝在外,傅容洵面色发白之余,还稍稍有些发红。
他闷哼一声,还依旧倔强。
“呵,你,你们傅家,从来都是,如,如此不堪的。”
傅容洵的声音里,显然没了先前的那份张扬,挑衅却依旧存在。
温青园犹豫再三,还是拨开了白津。
没了白津的遮挡,眼前的场景,赫然映入眼帘,倒没有多乱,也没有多叫人惊愕。
和温青园想的无二,傅容洵虚弱的躺在床边,不着寸缕的身子被傅容澈用被子掩着。
傅容澈面上的狠意有些瘆人,他手下的力道有多大,温青园无从得知,却能瞧见傅容洵的面色飞速发红再变紫。
傅容洵这次是真的玩脱了,阿澈对他,是真的动了杀意了。
温青园有些烦,她不得不阻止傅容澈,心里却又想着,为何要阻止,她不想阻止。
可若是不阻止,温青园怕傅容澈冷静过后,会后悔。
这是阿澈在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所存在的,最亲的亲人了,是血脉至亲啊。
她紧了紧垂在身侧的小拳头,努力吸进一口气,小跑几步过去,抱住傅容澈的腰身,声音有些发抖。
“阿澈,你松开他。”
她是真的有些害怕的,傅容澈这幅状态,显然是处于盛怒之中,温青园怕他失去理智,伤了傅容洵还好,可她这,可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好在,他还是有些理智存在的。
傅容澈并未回头,沉吟半晌,声音哑然的厉害:“园儿,你走开,这事与你无关。”
温青园愣了愣,愕然之余,莫名有些难受:“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她抱着傅容澈的手,不自然的动了动,心里被压住的坏情绪陡然被他这句话,尽数牵扯而出。
她稳住声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语气里,却还是免不了的悲伤。
“阿澈的意思,是我,不是傅家的人吗?”
“自然不是。”傅容澈想也没想便反驳了,皱眉之际,他却硬生生停留在了解释的字句前,犹豫了:“你别多想。”
“嗯。”
温青园懂事的点了下头,什么都不问了,只是小心翼翼的敛起眼下的情绪,放缓声音,静静的劝他。
“阿澈,你松松手,他真的要死了。”
傅容洵的呼吸近乎听不见了,傅容澈眉目紧拧,到底还是松了手。
在断气的最后一刻,近乎昏迷的前一刻,终于,有了呼吸的机会。
傅容洵狼狈的别开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面上的绛紫色分外瘆人。
他险些因为缺氧而亡,若不是他内力深厚,一直在默默调节着,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归西了。
温青园将傅容澈抱远些,又小跑到傅容洵身边,用手给他扇了扇。
她轻声哼哼了声,有些犹豫:“你不用刻意惹怒阿澈的,其实,你可以仔细想想我说的。”
她很认真,说话间,抬头瞥了眼旁处的傅容澈,他面上倒是冷静的很,却是过于冷静了些。
“你对我,倒是关心的很呢?”
傅容洵冷冷的笑,侧目去看傅容澈。
温青园就想不明白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是一个眼瞧着要成为将死之人的人了,还试图去挑衅傅容澈,若是想死,他机会多得是,却为何要一直激怒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