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死吗？”
这句话是温青园问的，她声音很轻，并无多少恶意。
傅容洵看她一眼，鼻子微微耸动一下，哼笑一声，没有后续。
温青园倾近几分，眉目稍稍垂下，敛着掩着，如此情境，倒是更显悲伤。
“其实，阿澈从来不爱吃甜食。”
她并未抬头，小手执着的在袖间摸出一块蜜饯放于掌心。
她将手摊开在他眼前，舔了下唇瓣，眸色越发深沉：“这种东西，阿澈从来不爱吃的。”
傅容洵敛眉，声音不自觉的抖了抖：“什么意思？”
他警惕的看着温青园，一丝不敢松懈：“你又想骗我什么？”
“我为什么要骗你？”
温青园随手扔下手中的蜜饯。
蜜饯离手，她眼瞧着蜜饯跌落于被褥之上，又看着它一路囫囵在被褥上翻滚了几圈，最终稳稳的停住，一动不动。
她沉思着，复又看向傅容洵，认真道：“糖醋排骨是甜的。”
傅容洵不语。
她又补充：“豆腐面筋牛，亦是。”
温青园不去刻意关注傅容洵的表情，她蹲的有些累了，便随手抻着什么东西，借个力起身。
白津跟着她久了，凡事都不需得她开口，瞧见她的动作，便搬着绣墩放在了她身后。
温青园回头确定了绣墩的位置，慢慢坐下，缓缓舒了口气。
傅容洵大抵还在想些什么。
温青园看他的时候，他正瞧着旁处，愣愣地发呆。
“你想不明白吗？”
温青园凝着他，略带几分审视，声音有些冷。
“阿澈日日在家，爹娘为何要给他夹满满一碗的菜？又为何要让厨房做些他不爱吃的？你记得你和我说的吗？你说爹娘给你夹完菜后，说的是多吃些，你应该爱吃。”
她放缓语调，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在强调：“应该？何为应该？不确定、不知道才用应该！你觉得，爹娘会不确定阿澈爱吃还是不爱吃？一个日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儿子，他们会不清楚他的习性？”
真相几乎摆在面前，傅容洵却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面容有一刻的怔愣：“你，你在骗我！”
“你只会说这一句话？”
温青园有些烦，她本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更何况，是面对一个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甚至，让自己有些讨厌的人。
她冷眼，踢了踢男人裸露在外的脚脖子：“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自己，你有脑子，凡事你可以自己想一想，我说的在理又或是不在理，你该在自己的脑子里找答案，而不是反驳我说的所有。”
“然后，依旧是先前那个话题。”
温青园不想和他多说了，接下来的话，是她就这件事情，对他说的最后一段，他听也好，不听也罢，抑或是自欺欺人，那全是他的自由。
她深吸口气，勉强稳住自胸腔间吐纳的，每一次不正常的呼吸，一并敛下了眼底的难受。
“傅容洵，你若是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你就该好好回忆回忆，你就该想想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爹娘当年，究竟是将你当做阿澈，还是认出了你是他们的阿洵，他们见你时的反应，你比我清楚，你要知道，一个满眼是恨的人，在遇上他最恨的人时，所瞧见的听见的所有，都不一定会是真实的，那些话，那些事，一定会被他心中的恨所蒙蔽，所丑化。”
“……阿洵？”
傅容洵脸白的厉害。
他愣愣的，眼神有片刻的失神，嘴上却分外清晰的道出了阿洵两个字。
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称呼，太久太久太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耳边了，经年已过，难免恍惚。
温青园怕他撑不住，皱了皱眉，转头朝门外唤了声十三娘。
十三娘就在楼下，楼里安静的很，温青园扬着嗓子喊一声，她听得见的。
莫说傅容洵，她自己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十三娘匆匆上楼，一进门，赫然入目的，便是大大咧咧躺在被褥下的傅容洵，以及他那张白得吓人的脸，一时之间，她真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家主子总是把她当做华佗，觉得她能把一个将死之人一次又一次的从鬼门关里拉出来。
十三娘来后，温青园并未在屋里多待。
她扶着肚子慢慢起身，连白津也一并给留下了。
十三娘身边暂时需得个帮忙的人，傅容澈自然不会屈尊，白羽又不知道被指派去哪处忙活去了，眼下能用的，也就只有白津了。
趁着屋内之人的注意力都在傅容洵身上，她拽着袖脚，小步小步的挪到门边，再小步小步的挪出去，自始至终，未曾惊动任何人，哪怕是傅容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忍着眼下蓄满的泪，一直出了寄杺台，眼边才敢泛红。
春蝉和黄竹都在楼外守着。
两人瞧见她下来，忙都动身迎了过去。
瞧见她眼眶红着，两人对视一眼，欲要脱口的话压的及时，当下便没了声儿。
温青园抿抿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自然些：“走吧。”
她朝着两个将担心写在脸上的小丫头努力的笑了笑：“你们饿不饿？我们吃东西去好不好？”
春蝉犹豫着，看眼黄竹，又看看温青园，迟疑了：“夫人，您若是累了，不如奴婢扶您回去歇下吧？”
“不用。”
温青园裂开嘴，眼角的绯红，经风一吹散的飞快。
她拉住两人的小手，慢慢往前走。
走到一半，她又抬头看看天边。
不算太晚，一般这个时间点，相府的后门不远处都会有个挑着扁担，买酥油茶的阿伯。
温青园没吃过，却总会抓住几个偷偷摸摸出去买酥油茶的小丫头。
“咱们去吃酥油茶吧。”
她潦草的决定了，却是打心里想试试味道。
府上好些丫头婆子爱吃，听说，那阿伯之所有从这里过，就是府上人央求的。
春蝉和黄竹对视一眼，没人说话。
两人都忧心温青园的状态，温青园却摆摆手，笑得越发开朗动人。
“你们干什么要一脸担忧的样子？”她刻意曲解她们的意思，打趣道：“放心，跟着夫人一起，夫人保证不要你们出银子，这酥油茶的银子，夫人出好不好？”
“夫人……”春蝉真情实感的看着她，满肚子的话，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再三，只得出一句：“您没事吗？”
温青园愣了愣，而后不经意间，笑得美丽又动人：“你问的什么傻话，我能有什么事儿？”
她努力的笑，努力将所有不开心压在心上，努力像以前一样，故作轻松的拉着春蝉和黄竹跑到后门边儿。
这个时候，相府的后门边蹲了不少丫鬟婆子。
一瞧见温青园来，一个二个倒是不太害怕，温青园并非什么严厉的主子，况，这种情况也是得到她默许的，只是再怎么被默许，她们到底还是会觉着不好意思的。
温青园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她跟着她们一起排队，跟着她们一起用了酥油茶，那种味道，终身难忘，难怪这些小丫头爱吃。
春蝉和黄竹尝过鲜儿，便也忘不得了，一连吃了好几碗，连着今夜晚膳的量也跟着用完了，才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
吃完酥油茶，温青园又回房换了身衣裳，耽搁了会儿时间，然后偷偷趁着夜色，再次带着她们上了一趟街，却没带着白津，她自作主张，只带了几个府里的小厮。
她领着两个小丫头，伴着这喜人的夜色，逛了好多地方，看了花会，观了河面上的风景，还给两个小丫头买了好些东西。
有金银有首饰，还有眼下最时兴的衣裳，而后，又带着她们去吃了很多好吃的，最后，在一个茶馆里歇脚，停留了半会儿。
这个点儿，茶馆的人吧听不多，眼下正是用膳的点儿，人们大都去醉香楼之类的地方了。
一进茶馆，便有小二迎上来，径直引着她往二楼去了。
温青园扶着肚子，暗暗的笑，跟着小二步子，嘴上似是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半池莲。分飞苦，红泪晓风前。天远雁翩翩。”
这是元好问的《小重山·酒冷灯青夜不眠》整篇一字不落的念下来，该是：“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半池莲。分飞苦，红泪晓风前。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无情月，看待几时圆！”
温青园读的是词的上阙，写的是恋人在分离前夕的相互依恋。
小二别有深意的顿了半步，不明显，却叫温青园察觉到了。
她抿唇，心下疼的越发厉害，撕裂的疼痛，骇得她呼吸都困难。
身后，两个小丫头还满心欢喜的雀跃着，说话都带着喜色。
温青园用力捏着手下的衣裙，在她齿下，被咬的发了白的唇瓣，肉眼可见的殷红溢出，是隐忍、是不舍更是最后的挣扎。
小二将人领到一处雅间前停下，率先上前去敲了两下门，一长一短，敲完边走。
小二人一走，雅间的门，自己便开了条缝儿。
春蝉和黄竹并未察觉，却觉得小二的反应有些奇怪，这并不像是正常的茶馆小二该做的事情，按理，他应该将人带进去的。
春蝉有些警惕，左右环顾一圈后，害怕的扯了扯温青园的衣裳：“夫人，要不咱们换一家吧。”
这家茶馆她们不曾来过，这是头一次，可这种感觉却并不好。
温青园不曾回头，她的手用力的摁着袖子上的暗纹，整个人都处在阴暗处，显得格外凄凉落寞。
“春蝉，黄竹。”她声音发着颤，最后几句，死死卡在嘴角，百般挣扎，才终于得以脱口：“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