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为他开门的大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从眼神中获悉对方的善解人意,然后高尚的点点头。
“快进来吧孩子,淋坏了,外面下着大雨呢。”周文谦的爸爸先笑眯眯的对杨梓墨说。
少年点点头,轻轻地再次欠一欠身子:“谢谢您。”
“外面下着大雨吧?梓墨也不小心一点,你看你全都淋湿了,会感冒的啊。”周文谦母亲怜爱的看了他一眼。
高大的男人是周文谦的父亲,给青涩稚嫩的少年杨梓墨递了一条干毛巾。
那条毛巾悬在他的面前,如同垂怜下来的一根枝条。少年垂了垂眼睛,伸手接过:“谢谢您。”
他听到舒心的笑声。两个大人再次对视一次,他们的鼻腔之中发出类似于笑的讯号。
“小墨……”周文谦的母亲似乎想要赞扬他的乖巧,可是她饱满的、涂了松节油的手感知到少年被雨水淋的冰凉的湿发,和对自己的强烈抗拒,于是停在他的头顶上方三寸。
之后,周文谦母亲尴尬了一下,又不想和孩子计较,于是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袖笼里。
毕竟,这个孩子也够惨的了,可以理解的。她掩饰性地清清嗓子,有些心疼的看了杨梓墨一眼,然后地向旁边退了半步。
“这些日子梓墨辛苦了,你先休息一下吧。伯父伯母在楼上给你准备了房间还有干净的衣服,你去换一换,你用毛巾擦一擦,再去见你的弟弟?”
少年低着头看那块毛巾。被无数次清洗,看不出颜色和污渍的毛巾,它软地如同一块抹布。他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微微地,很短促的笑了一下。
“没事的,”又红着眼圈鞠了一躬,“多谢伯父伯母了。”
两个大人再次对视一眼。一闪而过的某种沉默,周文谦的父亲立刻接话。
“对于你父母的事……我们也感觉很抱歉。你父母给你留下了足够的遗产,但是沈氏的去留还是取决于你。伯父伯母还是劝你,不要给自己这样的压力,但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您。”杨梓墨再次鞠躬,然后上楼。
通往室内的门被打开了。闷湿炎热的室内不比屋外舒适多少,那长长的走廊发出空寂的回声。
少年跟在两个大人身后,冷得缩起肩膀,用力地捏紧怀里唯一的一件干外套。他抬抬深棕色的眼睛艰难地看看走得很快的两个人,咬着牙让自己的脚步不要摇晃不稳。
细微的吱呀声。正中央的门被推开了。皮鞋停下,细微的光线从里面漏出来。走在前面的二人轻轻地侧过身子来给他让路。
坐在桌边的男孩,沉默地抬起眼睛来。
慌张是一瞬间袭来的。少年抱着薄外套,慌乱无措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应该率先表达友好,于是他扯动嘴角。努力的,勉强的一个笑容。
男孩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他。
“梓墨,哥哥你叫梓墨对吗?”
少年渺茫的伸出双手。他的臂弯夹紧那件唯一的、温暖的干外套,小心翼翼,局促地往他面前移动。
他的脚尖磨蹭在老旧的地板上,一下,然后细微的再一下。试探性的,他向这个年幼的孩子靠近。
他那张干净的、纯净的脸上,因为过度用力地抿唇微笑而挤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苍白的嘴唇显出力不从心的血色。
“是的。文谦你好,我叫杨梓墨。”少年小心地,一步步往他面前挪动。他终于靠近圆桌。
男孩沉默地凝视了他,一动不动的。这个孩子有着一双敏感的,过度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抱着自己的双膝,用他那双冰凉凉的长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少年。
他有着一个孩子对另一个突然出现的孩子本能的探究。
于是少年再次小心地往前挪了小半步,弯弯的眼睛更紧地眯起来,露出些警觉的,不情不愿的冷淡光芒。
小小的周文谦他避开少年冷淡的眼睛,想起来什么似的,用力摸那件外套的口袋,然后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的手心里有两块精致的,用五颜六色的昂贵玻璃纸包的奶糖。他把手心摊开,递过去:“哥哥,你吃颗糖,好不好?”
少年警觉地往后蹭了一步,眼睛漆黑的、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他仔细的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幼齿又迷糊的孩子。
那孩子却笨拙的伸出手安抚他:“哥哥,很甜的,你尝尝吧……”
“好。”杨梓墨终于坐到男孩身边。奶糖被孤立在他的手心里,温热的凹陷下去的一小块皮肤,泛着汹涌难耐的水汽。
少年不安地望着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浓缩的两窝宇宙。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用湿漉漉的指头把那包装纸拨开。他太慌忙的,过度用力的一撕,那块糖便像什么调皮的飞蛾,啪地一下弹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嚣张地停在落满灰的角落里。
少年狼狈地,不知所措地笑笑。他徒劳的手指里还捏着剩下的一块糖,却已经不敢再动手剥开它。
男孩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不合格的、拙劣表演的全过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哥哥,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妈妈说过的,如果觉得很难过的话,吃颗糖就会好的。”
少年愣了一下。他犹豫地、沉默地将那块糖放在圆桌上。包装纸花花绿绿地,鲜艳,糜烂,又诱人万分。
他伸出手,试探地、小心地、轻轻摸摸这那孩子的头发:“没用的。不会好起来的。”
“你知道吗。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他们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他不知道杨梓墨对周文谦有什么样的印象,他只记得杨梓墨剥开那张糖纸时微微颤抖的手,和他挂着泪水的眼睛。
后来,杨梓墨在杨家老管家的帮助下,操持了自己父母的葬礼,那时他只有十七岁。
他必须像个冷淡自持的大人一般处理一张张的遗嘱,面对一道又一道冷漠又繁琐的手续。
没有人会当他是个孩子,给他两颗糖让他别再难过。
只有周文谦。
因为这个小少年,杨梓墨终于裂开了坚硬的外壳,头一次哭的溃不成军。
“哥。”周文谦把钥匙捅进锁眼儿里,摸着黑把玄关处的灯打开。
“啪”的一声。昏黄的亮光照亮了他的家。凌乱的门口,两双拖鞋横七竖八的支在那里。从昏暗的光线里,他能看见些许飞舞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