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归乡路。
2018 年霜降后的第五天，晨雾还未散尽，李红梅已站在龙旺公社的村口牌坊下。她的帆布包磨得发白，包带处那道 1974 年修坝时被铁丝勾破的补丁格外显眼，针脚细密，是王大婶当年连夜缝的。牌坊是新修的，"渭水明珠" 四个鎏金大字在薄纱般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却在右下角刻意保留了一块旧墙，墙面上 "战天斗地为人民" 的红漆标语已斑驳，像一位老者脸上的皱纹，却依然倔强地红着，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青砖，砖缝里嵌着半截褪色的红绸 —— 那是 1974 年大坝合龙时悬挂标语用的，历经四十四年风雨，仍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李奶奶！" 清脆的童声像一串欢快的风铃，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王小花的女儿妞妞跑过来，羊角辫上的银蝴蝶发卡随着步伐上下翻飞，和她母亲年轻时第一次收到上海知青送的礼物时戴的那枚一模一样。小姑娘的粉色运动鞋踩过沥青路面，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声："我妈说您今天回来，沼气博物馆的老物件都摆好啦！您看，这是我给您带的槐花蜜！" 她举起玻璃罐，罐子里的蜂蜜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甜香混着晨露的清新扑面而来。
穿过村口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当年的知青楼已变身为 "龙旺公社村记忆馆"。李红梅的手掌抚过外墙上的青砖，指尖突然触到砖缝里的硬物 —— 半截红绸，边缘已经磨得毛糙，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精心编织的纹路。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物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展厅中央陈列着修坝用的开山锤，锤头还沾着渭河的泥沙，木柄上刻着 "青年突击队" 的字样，那是 1974 年大坝合龙时，每个队员都曾紧握过的 "武器"。
二楼的展柜里，她的 "全国农业劳动模范" 奖章与王小花的 "国际粮农组织杰出贡献奖" 奖牌并排摆放，玻璃反光中，她看见自己的白发与奖牌的光泽交相辉映。旁边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着老影像：1975 年丰收的麦浪里，年轻的知青们举着麦穗欢笑，背景是他们亲手修建的竹笼坝；1983 年沼气池点火仪式上，王强举着火把奔跑，火光映红了整个村庄；第一台联合收割机驶过麦田，赵老汉蹲在地上数麦穗，脸上的皱纹里盛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导流坝的岁月对话
中午时分，张建军的电话打断了李红梅的回忆，听筒里传来嘈杂的施工声："红梅，导流坝重建工程提前竣工，来看吗？"1974年修的导流坝随着渭河的综合治理和流水量已不复存在，现在为配合南水北调及引汉济渭，在兴平段的上游杨凌段重新设计修建的导流坝，更高大更雄伟。她坐车抵达后，踩着水泥路走向大坝，迎面遇见推着轮椅的虎娃 —— 如今已是市农机局局长，西装革履，却仍像小时候那样，看见她就露出憨厚的笑。轮椅上的赵老汉已90高龄，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擦得锃亮，看见她时，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泪光："妮子，回来啦？咱的坝，比你走时又高了三尺，能抗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嘞！"
导流坝的混凝土坝体上，新刻的 "渭水安澜" 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旁边特意保留的 1974 年旧标语 "人定胜天" 已被新刷的红漆覆盖，却故意做旧，让底下的斑驳痕迹若隐若现，像历史与现实在相互凝视。张建军站在坝顶，鬓角全白，却仍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沾着新拌的水泥，腕间的红绳随风飘动 —— 那是 1978 年李红梅用修坝剩下的竹篾编的，绳结里还嵌着当年的泥沙。
"还记得这个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是 1978 年省水利厅发的 "科学的春天" 像章，还有她当年缝在他工具包上的红绸碎片。像章的镀层已有些剥落，红绸碎片边缘卷曲，却依然鲜艳。"那年你说，等坝修好了去西安看大雁塔，" 他轻声说，镜片后的目光温柔而坚定，"现在高铁通了，咱明天就去？"“不看了，不看了，回咱龙旺。”李红梅情绪激动起来
回到龙旺知青楼，原来的知青楼历经风吹雨蚀早已无法居住，是几年前市里拨的历史文物建筑修缮专用款，重新将分水亭与知青楼翻新加固，并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李红梅望着远处的光伏板阵列，蓝色的板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当年的竹笼坝遥相呼应。王小花的团队正在安装设备，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专家拿着图纸，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向村民请教。她忽然想起 1983 年那个冬夜，张建军在结冰的渠边测绘，睫毛挂满霜花，却笑着对她说："等这些渠修好了，龙旺的麦苗能喝上第一口春水。"
科技站的传承之火
下午的科技站里，李红梅与张建军的儿子张经渭正在给返乡创业的年轻人讲课，投影仪上播放着 1983 年引进第一台播种机的珍贵影像。小伙子一米八大个，齐整利索，透着精神。穿着时髦的牛仔裤，脚边放着最新的农业无人机遥控器。"当年咱的父辈们用钢筋和竹篾修坝，" 他敲着讲台，声音里带着自豪。"现在人们用无人机撒农药，用大数据种麦子。可不变的是啥？是咱龙旺人敢跟土地较劲的劲头！"
台下的年轻人频频点头。父亲的笔记本上，当年的 "战天斗地" 口号旁，画着智能灌溉系统的草图，旁边贴着 "青年突击队" 的旧照片。李红梅在实验室找到王小花，她正对着显微镜观察新一代蚜茧蜂幼虫，白大褂口袋里的智能手机屏保，是 1983 年她蹲在麦田里记录数据的黑白照片。"老师，您看，" 王小花摘下眼镜，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我们把蚜茧蜂的基因优化了，现在不仅能治蚜虫，还能适应非洲的干旱气候，下周就要送往肯尼亚试点了。"
实验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红色图钉密密麻麻，标记着龙旺沼气技术落地的国家。从亚洲的越南、缅甸，到非洲的肯尼亚、坦桑尼亚，每一个红点都像一颗星星，照亮了龙旺走向世界的路。李红梅想起 1984 年除夕夜，王小花捧着国际粮农组织聘书哭着说："老师，我要让龙旺的沼气照亮世界。" 如今，这个梦想早已变为现实。
知青楼的午夜独白
午夜的知青楼格外安静，月光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标语 "扎根农村，大有作为" 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李红梅坐在当年的宿舍里，摸着炕桌上的搪瓷缸，缸底的 "根" 字清晰可见 —— 那是父亲临终前用颤抖的手抚摸过的，如今传给了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