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解冻的重逢号角
1981年春,渭河的冰层刚裂开第一道缝,碎冰撞击河岸的"咔嚓"声便惊醒了蛰伏的水鸟。李红梅蹲在坝上楼前修补竹笼,竹篾划过掌心的老茧——那是修坝时磨出的印记,四年过去仍清晰如昨。远处突然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音由远及近,惊得墙根的蒲公英纷纷扬起白色绒伞。
"红梅姐!上海来的汽车队到村口咧!"虎娃甩着羊角辫跑过来,布鞋踩过青石板路,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强哥在车斗里挥红旗呢!"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浸了渭河的春水。
李红梅手中的竹篾"当啷"落地。她站起身,看见三辆拖拉机正拐过芦苇荡,车斗里的红绸子在春风中翻飞,恍惚间又回到1974年大坝合龙那天,同样的红绸系在闸门上,映得整条渭河都泛着红光。
拖拉机在坝前停下,尘土尚未散尽,王强的大嗓门便炸开:"婶子们!俺们把上海的洋灰(水泥)和钢筋拉来咧!"他穿着笔挺的工装裤,裤线却被坐得皱巴巴,手腕子上戴着的上海牌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还有给虎娃他们的作业本,比咱用报纸订的结实多咧!"
赵老汉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迎上去,空荡荡的裤管被风掀起:"娃们,可把你们盼来咧!"他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掌挨个抚摸知青们的脸,停在王强晒黑的额头上,"瘦咧,城里的细粮养人,咋还没俺们龙旺的苞谷馍顶饱?"
王大婶端着笸箩挤过来,笸箩里的白面馍馍还冒着热气:"快趁热吃!"老人的蓝头巾新换了花色,别着朵用红布剪的麦穗,"自打你们走后,俺天天数着日历盼回信,眼瞅着坝上的柳树绿了二回......"话未说完,眼泪已滴在馍馍上,惹得小陈赶紧掏出上海产的手帕。
老物件里的时光密码。
知青们带来的物资堆成小山,除了水泥、铁丝,还有用麻绳捆扎的画纸。王小花——当年最调皮的学生,如今已是县剧团的美工——蹦跳着展开巨幅宣传画:"红梅姐你看!"画面上,导流坝化作金色巨龙,坝顶的知青和村民手拉手,背景是沉甸甸的麦穗与飞驰的拖拉机,"这是俺照着记忆画的,就是坝体弧度总画不准,强哥说要按张技术员的图纸改......"
李红梅的铁皮盒里,整齐码着三年来的书信。王强的信总带着机油味,信纸边角画着纺织机与大坝的简笔画;小陈的信飘着油墨香,夹着北大未名湖的照片;还有王小花的信,每封都画着不同的坝体设计,这次附来的速写本里,新画的灌溉渠像脉络般延伸进麦田。
"红梅,你看这个。"张建军从工具包掏出半截红绸,边缘已磨得毛糙,"当年你系在我工具包上的,搬家时竟没丢。"他的工装裤膝盖处补着新补丁,针脚细密——那是李红梅昨夜赶工的成果,补丁图案是她新学的水利符号。
煤油灯的光晕里,众人说起1973年那场冰坝抢险。王强卷起裤腿,露出腿肚的伤疤:"那会儿俺们跳进水渠凿冰,赵大叔在岸上喊‘人在坝在’,现如今想想,比城里的冬泳还带劲!"他突然从提包里掏出台半导体收音机,"试试能不能收到咱兴平的广播?"
旋钮转动间,电流声混杂着遥远的歌声,突然清晰起来——是龙旺公社的高音喇叭在放《我们走在大路上》。李红梅望着张建军专注调台的侧脸,想起他放弃省水利厅调令的那个冬夜,他说:"龙旺的水渠还没修完,我得看着麦苗喝上第一口春水。"
工地上的青春重逢。
次日清晨,坝前工地响起久违的号子声。王强戴着帆布手套,正和赵大叔争论管道铺设角度:"叔,上海师傅说钢管要斜着埋,防泥沙淤积。""胡球说!"赵大叔的旱烟袋敲着图纸,"咱老辈人修渠,都是顺着水势走,你看那郑国渠......"
李红梅端着搪瓷盆路过,听见争论声笑出声:"都包吵咧!"她指着张建军画的设计图,"钢管按赵大叔说的坡度铺,再加上强子说的过滤网,这不就两全其美?"王强挠挠头:"还是红梅姐会和稀泥。"惹得赵大叔哈哈大笑,旱烟袋上的铜饰件叮当作响。
工棚的墙面上,渐渐贴满知青带来的宣传画。小陈用糨糊贴着《工业学大庆》的复制画,王小花却在角落画了幅速写:戴草帽的张建军蹲着测水位,裤脚卷得老高,露出被蚊虫咬过的腿肚。"这里要加道彩虹。"她自言自语,用红漆描出横跨坝体的弧线。
午休时,张建军蹲在地上画新灌溉方案,王强凑过来,皮鞋尖点着图纸:"张哥,你说咱修的渠,能流到俺们纺织厂的护城河不?"张建军抬头笑了:"等龙旺成了米粮川,护城河怕要改名叫‘丰收河’。"
堤岸上的月光叙事。
夕阳给渭河镀上金边时,知青们被拽着坐在堤岸上。王大婶变戏法般掏出陶罐,倒出珍藏的柿子酒:"自打大坝修好,咱龙旺的柿子树挂果都稠咧!"酒液在搪瓷缸里晃荡,映着天边的火烧云。
王强打开收音机,调到省台的文艺节目。《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的旋律响起时,小陈突然指着河面:"看!当年咱们插的杨柳苗,都长成护堤林了。"月光下,新抽的柳丝拂过水面,恍若当年知青们手拉手跳进水渠的剪影。
"还记得咱的‘知青突击队’吗?"王强抿了口酒,眼神飘向远处的分水亭,"那年抢收,俺们割麦割到尿血,刘书记用牛车拉来绿豆汤,说‘娃娃们的汗,没白流’......"他突然从提包掏出个红本本,是龙旺公社发的"劳动模范"奖状,边缘已泛黄。
张建军接过奖状,摸着褪色的烫金字:"该把它挂在新建的水利陈列室。"他转头望向李红梅,后者正给虎娃们讲当年修坝的故事,月光落在她蓝布衫的补丁上,像撒了把碎银。
深夜里的图纸与梦想。
子时的坝上楼静悄悄的,只有张建军的工棚还亮着灯。李红梅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对着王强带来的钢管样本出神,图纸上画满修改痕迹。"上海的钢材质量确实好。"他摘下眼镜擦拭,"但咱的竹笼渗渠也不能丢,老辈人的智慧,得和新技术合茬。"
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王小花带着三个孩子扒在窗台上,手里举着用作业本画的画。李红梅凑近一看,画面上,戴红领巾的虎娃们扛着小铁锹,旁边是比人还高的麦穗,上方写着:"长大了也要修大坝!"
"画得美滴很!"李红梅摸摸虎娃的头,"等你们长大,龙旺的渠会更宽,坝会更高,麦穗能长到腰窝高。"小姑娘们咯咯笑起来,跑开时留下张纸条:"大姐姐,把我们画进宣传画里吧!"
张建军突然指着图纸上的某处:"这里可以加个分水闸,用王强带来的齿轮......"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像当年发现新的水流走向。李红梅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水利人看水,就像诗人看月亮,每道波纹都是首诗。"
晨光中的渭水长流。
破晓时分,李红梅登上坝顶。春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来,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远处,返城知青们正帮村民给麦苗追肥,王强的白衬衫在绿浪中格外显眼,他正教虎娃使用从上海带来的新式喷雾器。
"红梅姐!"王小花跑过来,手里攥着幅未干的水彩画,"送给你。"画面上,坝上楼的飞檐下,李红梅和张建军站在中间,周围环绕着村民与知青,每个人手中都捧着麦穗或图纸,背景是奔流的渭河与满天红霞。
画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写着:"渭水长,情谊长,根在龙旺心向党。"
张建军不知何时站在身旁,望着渐渐苏醒的村庄:"王强说,他们厂要和咱公社搞共建,以后每年都来支援。"他的手指向正在打地基的水利学校,"再过十年,虎娃们就能在这里学治水了。"
李红梅摸着画纸,想起四年前那个暴雨夜,她抱着测量木桩在洪水中挣扎,是赵大叔用竹筏救了她。如今,当年的小树苗已亭亭如盖,当年的知青已成为建设者,而渭河依然滔滔东去,带走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永远的精神长河。
晨雾散去,坝上的标语"扎根农村干革命"已有些褪色,不知谁在旁边用红漆添了句:"返城不忘来时路"。李红梅望着奔流的河水,突然明白,无论走多远,龙旺的渠、渭河的水,早已在每个人心中凿出深渠,那是岁月冲不垮的精神堤坝。
工地上,王强的号子声再次响起:"嘿哟嗬!修水渠哟!嘿哟嗬!情谊长哟!"这声音混着渭河的涛声,在晨光中传向远方,传向每个曾在这里挥洒青春的人,传向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的新一代。
渭水悠悠,情谊深长。那些关于奋斗、离别与重逢的故事,终将化作河床上的鹅卵石,在岁月的冲刷下愈发温润,成为龙旺人代代相传的精神丰碑。而李红梅知道,她的故事,张建军的故事,所有知青与村民的故事,都将在渭水的见证下,继续书写属于这片土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