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返城浪潮​
槐里凤鸣2025-05-24 13:504,119

  秋雾里的政策风涌​

  1977年霜降后一个星期左右,渭河滩被铅灰色的雾霭笼罩,知青楼墙根的爬山虎红得滴血,将"总结经验再出发"的标语衬得格外刺眼。李红梅蹲在知青灶前搅和玉米粥,铁锅里的热气模糊了贴在墙上的"广阔天地炼红心"宣传画,突然听见外间传来搪瓷盆摔在地上的脆响。​

  "红梅姐!北京来信了!"小陈撞开门,辫梢挂着的草屑扑簌簌掉落,手中的航空信封被攥出深深的褶皱,"我爸说中央发文件了,知青可以按‘哪来哪去’政策返城!"正在补蓑衣的姑娘们手中的棕榈叶悬在半空,煤油灯的光晕里,能看见她们突然瞪大的眼睛。​

  消息像渭河的秋水般漫过龙旺公社。公社公告栏前很快挤满了人,新贴的《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若干问题的试行规定》在晨雾中泛着油墨香,纸角被露水洇湿。刘天祥蹲在石磨盘旁猛抽旱烟,烟灰落在"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标语上,把"革"字烫出个焦黑的窟窿:"这政策咋说变就变?去年才修了第四座导流坝,咋能说走就走?"他望着远处正在给玉米苗锄草的知青队伍,王强的笑声混着锄头撞击土块的"咔嚓"声飘过来,老支书的眉头拧成了秤砣。​

  李红梅的宿舍成了临时办事点。门槛被踏得发亮,每天都有知青抱着户口本、推荐信来敲门。王强把皱巴巴的返城申请表拍在炕桌上,表角还沾着修水渠时的泥浆:"姐,帮咱看看这公社的公章盖得周正不?俺妈在国营工厂给俺留了个名额,说再晚就没了!"他卷起裤腿,露出三年前修坝时被钢筋划伤的腿,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俺也不想走,可俺爹走了三个月,俺妈一个人在纺织厂扛麻袋......"​

  窗外,几个女知青围坐在老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划着返城路线图,鼻涕眼泪滴在"西安""上海"的字样上。李红梅看着她们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突然想起四年前的冬天,大家挤在牛棚里宣誓扎根农村,墙上的"志在四方"海报还在,只是被煤烟熏得发黄。王强蹲在墙角抽烟,烟头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他的目光不时飘向正在帮小陈填写表格的李红梅,喉结滚动,却始终没敢开口。​

  工具箱里的隐秘心事。

  王强的工具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1974年大坝合龙时,李红梅站在分水亭前的留影: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起,腰间系着乡亲们送的红绸带,嘴角扬起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照片边角用钢笔写着"给红梅姐",字迹被水洇过,晕开淡淡的蓝。​

  每天收工后,他都会躲在工棚里,用磨得发亮的美工刀在铅笔盒上刻字。刀痕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认真极了——是李红梅的名字"红梅"二字。刻到最后一笔时,刀片突然划破指尖,血珠滴在"梅"字的木字旁,像朵小小的腊梅。​

  返城申请进入白热化,王强总会找各种借口留在李红梅身边。帮她整理工分簿时,会偷偷把她用秃的钢笔尖换成新的;路过供销社,会谎称"顺路"买块水果糖,塞进她总是缺糖的搪瓷缸;甚至在深夜,会默默打好洗脸水,却在李红梅开门时慌忙转身,借口"查夜"。​

  雪夜堤坝的克制告白

  冬至前夜,暴风雪突袭龙旺公社。李红梅在知青楼批改夜校作业,突然听见窗棂被敲得山响。开门见王强抱着捆柴火站在雪地里,棉帽上结着冰碴:"姐,工棚的炉子灭了,咱去坝上烤烤火?"​

  两人在导流坝的背风处生起篝火,火焰映着王强冻红的脸颊。他望着跳动的火苗,突然从棉袄里掏出个布包:"姐,这是俺娘寄的柿饼,你尝尝。"布包里整齐码着六块柿饼,每块都细心地裹着玉米叶,"俺娘说,甜柿饼能驱寒。"​

  李红梅咬了口柿饼,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火光中,王强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姐,你说咱修的坝,以后会不会被人忘记?""咋会?"李红梅抬头,看见坝体上"人定胜天"的标语在雪中清晰可见,"就像这坝,咱流过的汗、受过的伤,都长在龙旺的土地里。"​

  王强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喉结滚动,终究没说出那句"我舍不得你"。他知道,李红梅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坝顶测绘的张建军,就像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雪片落在篝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掩盖了王强没说出口的心事。​

  高考与返城的双重撕裂。

  十月底,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般炸开。小陈翻出压在箱底的课本,在煤油灯下复习到深夜,铅笔尖在"很久不用"的习题集上沙沙作响。"红梅姐,你跟我一起考吧!"她晃着手中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听说北师大招地质系,你画的水利图比专业测绘员还强!"​

  李红梅摸着泛潮的课本,指尖划过"等高线"的插图,想起张建军教她使用水准仪的那个夏夜。窗外,王强正在帮赵大叔修补竹笼,月光照在他弓起的背上,像座年轻的堤坝。她知道,自己的根早已扎进龙旺的土地,就像张建军的图纸永远画着渭河的弯道。​

  王强把自己的课本锁进木箱,却在深夜偷偷帮小陈抄笔记。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遇到不会的几何题,就跑去工棚问张建军。"强子,你真不试试?"张建军看着他工整的字迹,"你修坝时算的土方量,比计算器还准。"王强挠挠头:"俺初中没毕业,考大学?算了吧。"他没说,他的梦想是攒够钱,给李红梅买台新的测绘仪。​

  公社办公室的无声告别。

  1979年初春,王强的返城申请终于获批。他蹲在公社办公室门口,看着李红梅帮他盖最后一个公章。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她蓝布衫的补丁上,那是去年他偷偷帮她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勋章都珍贵。​

  "强子,到了城里别想家。"李红梅把盖好章的表格递给他,"龙旺的麦种下个月就寄,记得分给工友。"王强接过表格,触到她掌心的老茧,和自己修坝时磨出的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去年抢险时,她为了救他,膝盖被钢筋划出的那道疤,至今还在阴雨天才会作痛。​

  "姐,"王强突然开口,声音发颤,"俺走了以后,你......"他望着她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终究没说出"照顾好自己",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这是俺攒的铁钉,修坝时剩下的,你留着。"盒子里整齐码着27枚铁钉,每枚都擦得发亮,那是他每天收工后在工地捡的。​

  老槐树下的释然转身。

  返城那天,龙旺公社的老槐树飘着零星槐花。王强的行李很简单:帆布包里装着李红梅补的工装裤、赵大叔编的竹篮,还有那个装铁钉的铁皮盒。他特意穿上了李红梅送的新布鞋,鞋面上绣着麦穗图案,针脚细密——那是她熬了三个夜绣的。​

  "强子,到了上海给咱寄张照片!"王大婶往他口袋里塞煮鸡蛋,"别总想着攒钱,该找个对象了。"赵大叔拍着他的肩膀:"城里娃要是欺负你,咱龙旺的汉子扛着锄头就去!"王强笑着点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李红梅身上。​

  拖拉机的轰鸣响起时,王强突然想起四年前初到龙旺,李红梅站在村口接他们,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绿豆汤。他跑过去,把一直攥在手心的笔记本塞给她:"姐,这个给你。"转身跃上拖拉机,始终低着头。​

  李红梅翻开笔记本,扉页画着歪歪扭扭的大坝,坝顶站着两个人,旁边写着:"姐,你笑起来时,龙旺的麦子都熟了。"内页记满了修坝时的点滴:"1974年8月15日,姐教俺认稗草";"1976年冬,姐把退烧药让给虎娃,自己烧到39度";"1978年春,姐说俺割麦像跳舞......"最后一页贴着张字条:"姐,俺走了,但龙旺永远在俺心里。你和张哥,要把渠修得比黄河还宽。"​

  列车窗口的红绳飘落。

  到了马嵬坡火车站,站台上,列车开动的瞬间,王强从车窗里扔出个纸包。李红梅捡起一看,是那条修坝时大家一起系的红绳,绳结上还缠着片枯黄的麦穗。她抬头望去,列车已消失在麦田尽头,只留下漫天飞舞的柳絮,像王强没说出口的告白。​

  返城浪潮带走了许多年轻的身影,却留下了比麦苗更坚韧的情谊。李红梅站在老槐树下,摸着笔记本上的幼稚画痕,突然明白,王强的暗恋像渭河的暗流,默默流淌了四年,最终化作了最清澈的祝福。​

  1979年除夕夜,龙旺公社飘起了大雪。李红梅坐在工棚里,看着王强的来信,信纸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姐,俺在上海挺好的,住集体宿舍,工友们都说俺修坝的故事像小说......"信末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纺织机,旁边写着:"等俺攒够钱,给咱龙旺买台抽水机。"​

  张建军推门进来,肩上落着雪花:"县水利局批了咱的扩建方案。"他看见桌上的笔记本,翻开扉页的画,突然笑了:"强子的画功见长啊。"李红梅合上笔记本,望着窗外的大坝:"他说,上海的霓虹灯再亮,也比不上咱坝上的篝火。"​

  雪片落在油灯上,发出轻微的爆响。李红梅想起王强临走前塞给她的铁钉,想起他默默捡了27枚——那是他们修坝的第27天,她因过度劳累晕倒,是他背着她走了十里路。有些感情,不必说破,就像这些铁钉,早已牢牢钉进彼此的生命里。​

  春日堤坝的重逢时刻​

  1980年初春,渭河的冰面彻底融化。李红梅站在坝顶,看见远处驶来的拖拉机上,王强穿着崭新的工装,正向她挥手。他的身边,是上海来的技术员,车上载着钢材和水利应用书籍。​

  "姐!"王强跳下拖拉机,晒黑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俺们厂和公社签了共建协议,以后每年都来支援!"他掏出个精致的指南针,"给你的,上海产的,比咱那个老掉牙的准多了。"​

  李红梅接过指南针,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纺织厂的机器磨出的,和修坝时的不一样,却同样温暖。她看见他手腕上系着那条红绳,绳结处还别着片麦穗形状的铁片,是他自己打的。​

  "强子,你看。"李红梅指向远处的试验田,"张哥改良的麦种发芽了,比老品种高十公分。"王强望着绿油油的麦苗,突然说:"姐,其实当年俺......""我知道。"李红梅打断他,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厂徽上,"就像这麦苗,有些心事,埋在土里,才会长得更壮。"​

  渭水长流的青春印记​

  暮色中的渭河泛着金光,王强蹲在坝边,用树枝划着当年没说出口的告白。李红梅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他笔记本里的话:"姐,你是龙旺的麦子,而俺,是守护麦子的风。"

  返城浪潮中的利益冲突、人性对比,最终都化作了渭河水的涟漪。王强的暗恋像河底的鹅卵石,经过岁月的冲刷,变得温润而明亮。他终于明白,有些爱不必占有,就像他守护了四年的李红梅,早已成为他青春里最挺拔的麦穗。​

  远处,高音喇叭响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王强站起身,拍拍裤腿的泥土:"姐,俺们去看看新到的抽水机?"李红梅点头,两人并肩走向工地,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渭河水在他们脚下奔腾,带走了青涩的暗恋,留下了永远的战友情谊。​

  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间,每个知青都书写着自己的故事。王强的返城不是离别,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就像他寄来的钢材,就像他带来的技术,就像他永远系在手腕上的红绳,将龙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紧紧相连。​

  渭水悠悠,情谊长流。那些没说出口的告白,那些默默的守望,都在岁月的长河中,酿成了最醇厚的酒,供后来者在某个麦香弥漫的黄昏,慢慢品尝。而属于王强的青春,终将在上海的纺织机声与龙旺的麦浪声中,找到最温暖的回响。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 渭水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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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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