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颜樱从洞内走了出来，将被撞破的洞口清理干净。落日余晖里，她伸手接住了飘落的灰烬。
滢娘的话未说完，她很难确定对方话里的真假。
能确定的是，她的确接触过流仙杯。
杀千刀的九方明钰！他早料到她会劫走人傀，为了防备她，在人傀身上动了手脚，不管她将人傀带去哪儿，只要他想，就能让人傀乖乖回去。
他估计根本不信她会老实为女帝办差，一直好奇她的目的，现在好了，只需查问出滢娘与她的对话，很快就能猜出她的用意。
她脏腑一阵抽痛，被他气的。
镇山玉璧的崩坏没有止住前，她料定明钰不会撒手不管。滢娘在他手里，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她疾步下山，恨恨念着要吸干九方明钰的灵力！
回到杨府，下人们对她的态度大变样，众人已经听表少爷说了滢娘是妖怪的事，也知道了颜樱不仅能捉妖，还是尊不容易送走的大佛。寻芳使的名头谁听谁头疼。
颜樱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了，沉着脸喝茶，杨氏的老爷们战战兢兢陪坐。
她眼帘一撩，淡淡问：“你们请来打醮的道长呢？”
杨氏族长恭敬道：“那小道长说，还要在咱们这儿盘亘几日，要修复什么东西，借住在山神庙。”
颜樱微微松了口气。没走便好！
如今，她只能想办法从明钰口中探听镇山玉璧的位置了。好好的玉璧，竟然崩坏了，害得她身为梦泽三宗少宗主，竟然定位不了秘宝！这必定与杨氏一族不断制造节妇脱不了干系。
实在可恶至极！
想到此，她面色如挂霜般，作陪的几人心中惴惴。
“将这些年杨氏族内节妇的生平细细报来。”
几个族佬相互对了个眼神，一人谄媚笑道：“大人昨夜辛苦，若不然……”
话未说完，颜樱指头一弹，叮地一声，那人束发的簪子便断了，他声音戛然而止，吓得脸上的肉不停抽动。
“再说废话，断的就是脑袋。”她板着脸时，气势骇人，作威作福的女魔头形象深入人心。
几个族佬不敢再打马虎眼，将这些年节妇的事迹、生平渲染一番，一共十三人。因家族里出了节妇，便可享受减免税赋，实际箫鼓乡这几十年来节妇的数量远不止于此，外乡好人家的女儿都不敢嫁过来。于是，被逼着成为节妇的女子们的怨气污染了镇山玉璧。
节妇的怨气只是其一，滢娘也是重要帮凶，她被困后，不断吞吃杨氏族人，这些人的怨气又加速了玉璧的污染。可惜，没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就被她跑了。明知滢娘将流仙杯放在身边的希望不大，颜樱还是想再确认一翻。
“带我去滢娘的住处。”
她说要看，自然没人敢阻拦，杨老爷忙让管家领着过去。杨氏府邸占地面积广阔，从游廊下来，路过一所偏僻杂院时，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过来。风将纸钱刮到了颜樱脚边，她停步，蹙眉盯着院内停灵的棺椁。
管家觑了觑她的脸色，弓着身子主动上前解释。
“大人，这是三老爷新娶的小夫人，过门不过半年，寻死觅活好几回了，说来也是晦气，昨夜竟然吊死了。”
颜樱眉头一拧：“什么时辰？”
管家道：“下人是子时将她放下来的，那时人该是刚刚没了。”
颜樱望着棺椁，突然明白了。昨夜她一直想不通，滢娘被困在三星阵，明知道冲不出去，也要拼尽妖力去撞阵，是因为昨夜没有更鼓声，她撞阵是为让檐铃齐响，给这小夫人听的。
此人的死才是镇山玉璧崩坏的关键。刚刚她逼问族佬，得知这些年共有节妇九十七人，算上这小夫人，就是九十八人了。她听说过一种叫“截头阵”的邪术，便是利用九十九名女子的怨气来害人，加上滢娘，人数便对上了。
如此看来，滢娘倒是说了句真话，的确有妖想摧毁镇山玉璧，还巧妙利用了节妇的怨气来布阵，滢娘也成了他计划中的一环。
如此险恶用心，当人令人胆寒。
她对这些歪门邪道的阵法不了解，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取出符篆折成纸鹤，对着它耳语几句，在鹤头上一点，看着它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而去。
纸鹤本是要带话给无离无尘的，谁也没想到，竟然飞去了明钰手里。
停灵的院子荒草漫漫，本就僻静，夜风一吹，四下更显阴冷。
管家陪笑道：“大人，前面就是梅园了，别在这儿耽搁了，这都是咱们的家事，不敢让大人费心。”
颜樱寒着脸道：“家事？你们苛待新妇，将人逼得没了活路。不过千余人的杨氏一族，这些年竟然出了十几个节妇，这不是害人是什么？那些节妇怕是个个难以瞑目吧！”
管家吓得面如土色，又摇头又摆手：“大人、大人容禀，这冬娘进了咱们府，好吃好喝，主子一般伺候着，何谈苛待呢。”
颜樱怒道：“人都没了，你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
管家一副哭相，唯唯诺诺道：“大人，这冬娘寻短见，真与我们不相干。她是个美人不假，可到底成过亲了，她嫁的那穷书生家里穷得片瓦不全，几次都没考中。为了她男人，她自愿典当自己，给老爷做五年妾，换银子给她夫君谋前程。谁能想的到，那书生拿了钱，不声不响带着老娘走了。这冬娘又哭又闹，弄得老爷也不喜她了。”
颜樱乜着眼看他，管家自觉地就塌下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这位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表少爷被荆条抽的浑身是血，现在半死不活躺着呢。
进了杨府的女子，每个人的苦难都各不相同。
颜樱背着手抬头仰望，灰烬已经星星点点，几乎看不到了。
镇山玉璧崩坏，周围被压制的小妖再无顾忌，日后杨氏一族怕是有的受呢。
滢娘住的梅园在杨府的东北角，草木茂密，水气重，因两个年轻的小姐在里面过世，一直没人住，平时下人也很少在这边走动。
管家虾着身子，唯唯诺诺跟着她，看她推开了滢娘的房门。
“大人要找什么，让下人动手便是，不劳您费心。”
颜樱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卧房布置得十分清雅，卧榻、屏风、妆台与寻常娘子的并无什么差别，如此小心谨慎，这三年来才没有暴露她人傀的身份。
“她一直住这儿？”
“刚成婚的几个月，住晓畅园，后来少夫人……不，这妖孽说她住不惯，一定要搬去离七公子书房更近的梅园住，闹了两场，老夫人便由着她了。”
颜樱在卧房内四处翻看，香炉内还有未燃完的香叶，味道奇特浓郁，闻到便觉得舌尖发苦，跟滢娘身上的味道相似。
她拔出指环里的银针拨了拨，挑起半片草叶，在灯下看了看。
葭羽叶？这草药极为难寻，滢娘是从何处得到的？她目光向着屋外候着的丫头们一扫。
管家见她要问话，招招手，将伺候过滢娘的人都叫了进来。
颜樱将葭羽叶用帕子包好，抬头道：“你们伺候时，可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或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之事？”
一丫头道：“少夫人身子弱，平日几乎不出门，格外怕吵闹，一年有大半时间闭门谢客。若说有什么不妥，她吃的实在太少，比猫还少。每次都是拿筷子翻翻，就让人撤了。”
这是自然，这些年失踪的人都进了她的脏腑，嗜食人后，自然对其他食物不适。香炉里的香，能掩盖她吃人后身体的腥气。
“还有呢？”
她边问边打开多宝阁，一件件东西查看，不放过丝毫线索。箱笼内的东西归拢的十分整齐，颜色都偏青绿，裙衫簇新，像是从未穿过。如她所料，并没有她想找的东西。
有丫头道：“三公子遇害后，少夫人就变得心灰意懒，白日从来不出门。有一晚雨很大，夜里我进去关窗，发现床上没有人，院子里也没有。可天亮后，少夫人却从屋内出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颜樱坐在圈椅里，拿起桌上的团扇瞧了瞧。想必滢娘白日不出门，是镇山玉璧对她的压制大，夜里她能肆无忌惮，说明玉璧的灵力在夜里便衰弱的厉害。
她看着绣棚上落了灰的半成品问：“这是她绣的？”
针线粗糙，图样也很寻常，并蒂莲的寓意倒是契合了滢娘的心愿。
“是。刚成婚那会儿，少夫人连针都捉不住，为了三公子下了苦功夫，能给他绣帕子了。后来三公子意外遇害，她就再没碰过针线。原本晓畅园还有很多，都放在那边儿没带过来。”
颜樱将绣的荷包在灯下翻了翻问：“三公子发生了什么意外？”
几个丫头七嘴八舌将当日的情形讲了一遍。
“那时少夫人身子弱，起不来床了，找了郎中又看不出什么问题。”
“还吐了血，像是要不成了。”
“三公子衣不解带的照顾她，不要我们伺候，偶尔听到她又是哭又是笑，三公子赌咒发誓，也不知是为什么。”
管家见她们一直说不到重点，便上前道：“三年前刚过了端午，三公子见她实在病得厉害，便说要去替她取药。走得那日，那雨下得跟瓢泼似得，小人还劝三公子这种天气莫要出门，山路容易发生意外，可是三公子哪儿听得进去啊。结果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小孤山的后山塌了，把公子给埋了。这件事周围的村民也都知道，现在咱们去铜锣乡，都要转道。小半个山头都垮了，自然找不见尸首，这妖孽得知后却不信，疯魔了一般，说是三公子贪了她的家传宝物，不敢回来了。”
据丫头们的描述，滢娘发现杨三郎失踪后，情绪彻底失控，她偷着跑了几次，却每次都半道儿回来了，从那后就更少出门。
颜樱道：“她与那位自缢的小夫人，平日可有往来？”
几个丫头仔细回想，说平日从未见过两人来往，住处也是一南一北，两人都喜静不爱出门，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无聊地转着扇柄，这便怪了，这小夫人投缳的时辰太巧了，让人不得不生疑。
四处搜查后，颜樱撩起衣摆，俯身向床下探看，她伸指一勾，从里面捻出一截筷子长的根须。
“这……前几日我还打扫了床下，也不知怎地，床底总是会积很多土。”
颜樱懂了，人傀利用的是树妖的妖力，每次吃完人，怕引起丫头怀疑，都是睡在床下的。
很快，管家派人将畅春园的东西取了来，一一在桌上摆开：荷包，丝绦，扇袋，帕子，鞋样……都是些小玩意。
颜樱一样样翻看，“这鞋是做给谁的？”
鞋样是比着旧鞋来的，鞋底的纹路很特别，男子鞋底用银线莲纹的可不多，对于未出仕的读书人来说，也未免太奢侈了。
“都是少夫人做给三公子的。”
如颜樱所料，屋子里没有流仙杯。再找不出什么有用线索，颜樱吩咐众人不得擅动屋内摆设，她随时要查看。
出门时，颜樱瞥了眼斑驳的廊柱问：“这宅子，是何时建成的？”
管家懵了一瞬，讷讷道：“小人的高祖便在杨府侍候，想必，有几百年了？不断修葺，才成了如今这模样。大人若想知道的更多，我要人去四老爷？”
她闲适地摇着团扇，没答话。这宅子布局经过高人指点，不是寻常人家建得成的，每个方位都暗合了聚藏灵气的优势，能屏蔽妖邪，若不是后人弄这些歪门邪道，哪怕子孙再无能，也可踏实做富家翁。
她仰头凝望，已经看不到飘落的灰烬了，看这个情形，镇山玉璧要死了。一旦玉璧死去，她可就无法交差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听说明钰他们借住在山神庙？
颜樱长吸了口气，给自己打气，她必须去山神庙找他“叙叙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