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抓着我的小辫子看着我言笑晏晏,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团子?”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转身就回了偏院。
住持和少年似乎有什么秘密,他们谁也不跟我说。
少年总是来招惹我,每每说话都要在我这里被呛住,也不知道图什么。
不过山上的日子,也因为他鲜活了不少。
他就像一只调皮的鸟,总是要划过湖面引起些波澜。
他总是在住持的房间里读书,叫什么兵法。
我看不懂那些书,他却说这是世上最智慧的书。
而我喜欢读游记一类,他却觉得无聊,我便每日在他耳朵边念叨游记里的情节。
“林阿妤!”他怒道,我做了个鬼脸跑开,左右他也拿我没办法。
少年说起兵法谋略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着光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跑出来?”
他说:“不开心就跑出来了呗。”
原是那些人什么也不知便加以评论,还自以为明明就是这样的。
“那夫子真顽固,不过你也不安分。”
他作势要打我。
“你尽管是你自己呀!你有那么好的机会和天资。”
少年的手落在我头上,又把我的发髻揉乱了。
清晨,他就在院子里舞剑。
身姿轻盈,如游龙穿梭。
剑气凌厉,桃花瓣瓣飘落,他就在花雨里。
陆祈年被陆夫人带走了,临走时送了我一把小木剑。
“林阿妤,学点招式才好保护自己。”
我狠狠地学武功,还是有了几分功夫在身上。
陆祈年和嘉宜时常溜上山来找我,更多的时候是陆祈年一个人跑出来在院子里练武。
我在花树下坐着,吃着他带上来的糕点。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了。
蓦地有一天,突然传来陆祈年一个人去西北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自以为的第一个朋友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正月初一,我与嘉宜二人约好去城郊的碧湖玩一趟。
长宁要进宫,倒是不能与我们一起。
方出府,便看见陆家的马车在门口等我。
嘉宜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朝我招手。
我正欲上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掀起了马车帘子。
“好久不见呀,林阿妤。”
陆祈年坐在车辙上,脚悬在车边晃来晃去,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拉着缰绳。
我和嘉宜在马车里闲聊。
隔着薄薄的帘子,我的心咚咚地跳着。
“你怎么还把这簪子找出来了?”
我摸了摸头上的珐琅掐丝海棠花簪,不自觉地笑了:
“当年也是费了我好些心思才修好的,如今也戴出来给你显摆显摆。”
嘉宜被我逗得咯咯直笑。
“我哥的眼光还是不错,好几年了吧?这簪子竟也不过时。”
我嘴角僵了僵:“这是陆公子选的?”
嘉宜点点头:“是呀,好早之前在西北寻的。我的是莲花样式,同你是一对的。”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么早?这是真把我当妹妹了?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可若不是,我有什么值得陆祈年另眼相看的?
我才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与陆祈年之间的距离,像这一道帘子那么简单。
城西碧湖已经结了冰,厚厚的冰层上已有不少人在冰嬉。
肖祁已经提前到了,替我们带来了冰鞋。
我原本不想上冰,但耐不住嘉宜软磨硬泡。
在我颤颤巍巍站在冰面上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我尝试着前进几步,冰鞋却向另一边滑去。
没有如我意料中冰凉的触感,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么笨?不会还一股子莽劲儿。”
陆祈年略带嘲讽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
“比不得小陆将军,也不劳烦小陆将军。”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跟他讲话。
只是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玲珑有致的时候。
他忽地放开了手,我一个没站稳差点又摔倒了。
我狠狠瞪了一眼陆祈年。
他耳根通红,我挑眉笑道:“怎么,陆将军上冰几步路就开始累了?”
他白了我一眼。
“小不点,自己先站稳吧。”
4
我当然是没办法自己在冰上行走的。
江南的冬天和京城不同,肖祁也不会冰嬉,此刻嘉宜正在教他。
陆祈年握着我的手腕,帮我保持着平衡。
“林阿妤,你自己体会一下呗,别光想着靠我呀。”
“你自己走两步试试?”
“啊陆祈年!你不许放开!”
我在冰上极没安全感,此刻更是攥紧了陆祈年的手。
我没看见,陆祈年脸上一瞬而过的笑意。
终于,在陆祈年的碎碎念下,我可以在冰上简单地滑两步了。
松开陆祈年的那一刻,我慢慢地朝前面滑去。
重心很稳,我一个漂亮的转身,扬起大大的笑容。
“陆祈年,我成功了!”
“嗯,不枉我这样教导。”
他总是嘴欠,我明明看见他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笑意,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我不好意思再抓陆祈年的手,滑了两圈便累得不行,溜到岸边坐着。
肖祁学得比我快多了,三人还能在冰上赛跑。
玩累了,便收拾收拾准备去吃饭。
中午太阳出来,云雾散开不少,让人也暖洋洋的。
我将披风留在了马车里,和嘉宜一起进了雅间。
嘉宜暗戳戳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浑身发毛。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嘉宜却不言语。
“我看你的花簪着实好看。”
我心里抖了抖。
吃饭的时候,我和肖祁相谈甚欢,偶尔陆祈年会怼他两句,然后嘉宜又会和陆祈年争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地笑。
就像小时候一样。
回程时,嘉宜问我:
“阿妤,你觉得肖表哥怎么样?”
我愣了愣,老实道:“肖公子谈吐不凡,气宇轩昂,待人又和善,乃君子之风。”
“那若是做夫婿呢?”
我猛地被呛了一下,稳稳神道:
“确为良婿。”
嘉宜不再追问。
我有些心虚,亦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
马车猛地抖了一下,陆祈年道:
“这段路石头太多,你们小心些。”
嘉宜嘟囔着:“明明来时还好好的。”
李氏倒了,林行洲请了族里的婶娘替我操办及笄礼。
一天忙完,我便收拾收拾出门,去过我真正的及笄礼。
在碧湖旁的小筑里,嘉宜做我的有司,长宁做我的赞者为我梳髻。
陆祈年和肖祁在一旁观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
我头上,陆夫人为我准备的玉簪映着晶莹的月光。
我抬眼,便撞进了陆祈年清亮的目光里。
“祝我们阿妤从今,欢愉胜意,万事可期。”
三个姑娘一壶清酒,最后竟只有我的脸上浮了两朵绯云。
嘉宜和长宁的酒量实在比我好太多。
不过这次,我脑袋也只是有些晕。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再一睁眼,便只剩陆祈年坐在我对面了。
我双手撑着头,定定地看着陆祈年。
他同离京的时候比变化特别大,大到我都不敢伸手确定,他还会不会是曾经那个小小的少年。
我神思有些迷离。
陆祈年悠悠倒了一杯茶,氤氲的茶气挡住了我的视线。
“这京城中,不乏林大小姐的追求者啊。”
这人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垂下眼,不想听他说这些。
“我听说,林家想撮合你与肖子安的婚事?”
“还是你想嫁给肖子安?”
相比京城的显贵,肖家远在江南,家庭简单,肖祁又必有功名在身。
肖家是一门不可多得的好亲事。
平心而论,若我本就对婚配无意,肖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
我心里不服气。
阿娘和嬷嬷已经走了。
我从不贪心,我想要的除了安稳的生活。
再多一点点。
不过是一个陆祈年。
“你哭什么?小祖宗,我还没说什么呢。”
我摸脸上一片冰凉,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陆祈年慌里慌张地找手帕给我擦眼泪。
我把手帕攥在手心,那一角分明是一朵海棠花。
我的心空了两拍。
“怎么一喝醉就哭,这毛病谁给你惯的?”
陆祈年揉了揉我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他一声不吭离京那么多年,给我寄的信件全是喜讯。
可住持知道,陆夫人知道,我也知道,他多少次险些命悬一线。
他的大掌温温热热的,却不知轻重,我头发都乱了。
“谁会惯着我。”我满不在乎地打掉他的手。
陆祈年不怀好意地笑道:“哟,林阿妤,不会是那次我惯的你吧?小姑娘长大了怎么还是小哭包?”
我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此刻便也不想管,只不出声。
陆祈年的声音一字一句传进我的耳朵里。
“你别难过。”
“我知道林家不会给你一个好的及笄礼,我们给你。”
“虽然简单了些,但我们都是真心祝福你的人。我以为,这对你来说更有意义。”
我猛地抬头,只看见面前的少年面上是认真,眼里夹着几分局促。
少年将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及笄的发簪是母亲选的。我若是送你发簪于礼不合。”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锦盒,里面是一只珐琅金丝海棠手镯。
“我在江南的时候找一名匠人学的,手艺没那么精巧。这是我送你的及笄礼,权当个纪念。”
“阿妤,我并非故意不辞而别。少年人嘛,气性一上来就走了。”
陆祈年说得极为欠打。
我耿耿于怀那么久的事,他却告诉我只是意气用事?
我此刻倒是清醒了几分,冷冷地看着陆祈年。
陆祈年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眼,抓了抓头道:
“当年是你说的,我只管做自己便是,我才有去西北的勇气。”
“这么说来,倒是我鼓动小将军咯?”我开口讽道。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陆祈年急了。
“阿妤,那么多命悬一线的时候,我想的都是你。”
明明没有喝那么多酒,此刻我的脑袋却是嗡嗡的。
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又鲜活起来。
我看着陆祈年,却仿佛听不懂他嘴里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