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十一后来的记忆里，向先生的堂会是他听过的最好的戏。当然，他一辈子也就只听过这么一场堂会。
那个年代电影还未普及，南方人喜曲艺却不喜大戏，都好往茶楼小馆里听评弹，可着整个安里镇也就两处戏台子，南园茶楼一般人进不去，剩下的就只有状元街四海戏台。
状元街是安里主街，连接着安里九河十三巷，四海戏台就在街心位置，是顶热闹的所在，平日里台子都空着，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有班子来连唱上三天大戏。
台顶用的是上好的琉璃瓦，两侧请的是苏州师父做的祥云雕梁，四方板正，左侧立柱书：时当丽日红袖舞旌影婆娑，右侧立柱书：地傍名园金鼓声伫云窈窕，中间悬着“四海升平”四个大字，字是方正的小篆，木是上好的红木，左侧门厅挂着“出将”牌匾，右侧挂着“入相”掩楣。当年萧传庭夺下江淮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修这戏台，足可见其对这台子的偏爱。
结亲这种大事，请的角儿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这向小园向先生是南国第一名伶，师承北平名角程大班主，平日里人家只在南园唱小场，这还是萧传庭动用了二儿子跟夫人两头的关系几番相请才给人请出来的。
大戏在下午准点开始，萧家人坐在第一排，剩下的位置则留给镇上百姓，先到先得，沿戏台两边早早的就布好了商贩摊子，两边酒楼二楼的雅间更是已经卖到了天价。
反正萧家请客包下了所有的馆子，店老板们当然不愿错过这赚钱的机会。
萧清时拉着林十一来到了萧传庭身边，向萧传庭介绍道：“父亲，这就是先前劫谭朝阳船的那个小子，也是咱们难民村粥棚的策划人。”
萧传庭一心在戏上，听儿子这么一说，这才转过头来随便看了眼：“倒是个精神小子，拿去，置办几身行头，明天起来萧家做事吧。”
说着，萧传庭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金条递向了林十一。
“我在中医馆上班，你的人如果受伤了的话可以送过来，给你们打折。”林十一只是回了这么一句，并没有接萧传庭的金条。
萧清时赶忙拍了林十一一下，小声提醒他：“喂，疯了你！”
萧传庭转过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十一：“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不是每个人都能来萧家做事的。”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不爱被人管着。”林十一几乎是脱口而出。
虽说与父亲不亲，但毕竟合作做了那么多事，萧清时十分知道父亲的脾性，上一个敢拒绝父亲的人，这会只怕已经被吴淞江的鱼吃的不剩什么了。
但这一次，萧传庭的反应，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
萧传庭沉沉的呼了一口气，随后上前走到了林十一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孩子我喜欢，说话不兜圈子，也知恩义。这样吧，中医馆这个季度的会费就免了。”
萧清时又提醒道：“还不快谢谢父亲。”
林十一仍旧没有反应：“帮你们家做了这么大的事，这本来就是应该，我凭什么要谢。”
“哈哈哈，”听到这话，萧传庭放声笑了起来，而后，他回到主席拉起了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妇人来到萧清时面前：“老三，之前你一直说想见见小妈，今天我给你请来了。你记住，小妈叫程燕云，是北平程大先生的大女儿，这次请向先生唱堂会可全靠她的面子。”
程燕云欠身递手相与小儿子示好，萧清时却后退一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小妈好！”随后便拉着林十一去了自己的位置，只留下萧传庭夫妇在原地。
落座后，久未路面的萧家二公子萧清暝凑到萧清时耳边低声道：“大戏的日子，老头要的就是个面子，你这不是存心找他难堪嘛。”
“是他先找我难堪的。”萧清时依旧板着那张脸。
萧传庭倒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见儿子回去后，便也带着夫人回去了座位。小儿子忤逆自己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年少滥情，又因命格不好，这小子生到现在可以说吃尽了苦头，让他发发脾气又怎样呢。
第一折戏唱完，萧家管家出来定调：“今天很高兴看到各位，这一年可算不上太平，先是北边打仗物价飞涨，后是水灾肆虐，再加上前几天的枪响，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好在我们有大帅，有市管会，在遇到灾害的时候能及时的为大家筹措物资，这才使得咱们安里没有遭灾，苦尽甘来，大帅家大公子今天订婚大宴，我们今天诸事同庆，一庆大公子聘得好妻，二庆大帅纳得贤媳，这三嘛，庆我们大家都还活着！各位街坊高邻，让大帅也来给咱们说几句吧！”
林十一在底下听着，心道这管家说话倒是有几分水平，句句没提萧家做的事，但又句句在给萧家歌功颂德。
萧传庭在一片掌声中缓步走上台子中央，朗声道：“废话管家都替我说了，就说点实在的，按照惯例，我们要选出市居会成绩最好的员工跟镇上最佳商铺，癞头三跟辫儿爷，就请你们自己站起来吧！大家一起为他们举杯，然后就开席！”
讲完话后，就到了大宴环节，按照礼制，林十一虽是宾客，却不够资格坐到主桌，本也就不想跟萧家人多掺和的他主动回到了商铺席，等着大少爷带着新媳妇来跟他们敬酒。
别的桌都在热闹，这主桌却十分的冷清，萧家一家人各吃各的，谁都没有说第一句话。
还是萧清暝主动举起了杯子：“爸爸，我敬您一个！”
起身的同时，萧清暝用胳膊顶了顶萧清时，提醒他准备接力，萧传庭却并没有拿起杯子，只是笑道：“我好像有三个儿子，要敬也得是三个儿子一起敬才对吧？”
沈建豪看出了这桌上的古怪，主动举杯打圆场：“要敬应该是我们两口子先敬才对，萧伯父，这准媳妇的酒可是一定得喝的吧？”
“这话说得还算合情理。”萧传庭举起杯子站起了身，萧清时却同时起身离开了主桌。
商铺桌上，见林十一又坐了回来，平日里大杂院那些人争着逗他的笑话。
“小十一，你不是说人萧家顶器重你吗？怎么又坐回来了？”
“就是，早就跟你说了咱们跟人家不是一路人，你非要去凑。”
……
林十一没好气道：“你们懂什么啊，人家那叫遵循礼制，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外人坐主桌，再说了，你们这一桌没我该多不热闹啊！”
“哎哎哎别说这个了，”富春及时给兄弟解围：“总之呢，辫儿爷替咱们商市街争了脸面，咱们还是一块举杯敬一下辫儿爷！”
林十一的杯子刚举起来，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腕子把他整个人拽了起来，拉着就出了状元街。
富春几人本想起身拦着，辫儿爷却在一旁道：“踏实坐着吧，没看着那是萧三少爷啊，准许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了。”
被不明所以的拉到船夫会工棚后，林十一勉强控制着肚子里的骂人话：“萧三少爷，我们正在吃饭，那东坡肘子眼看着就要进到我肚子里了，您在这个时候突然像薅韭菜似的把我薅到这来，我认为这是一种十分不礼貌的做法，关于这件事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你，想不想听听我们家里的事？”萧清时的语气十分诚恳，他的眼里写满了真挚，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林十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萧清时，但再诚恳的眼神也弥补不了他错过东坡肘子的损失，正当他准备说话是，萧清时突然道：“只要你今天听我讲，去了上海，大三元最贵的菜我给你点上一桌！”
“大三元很高档吗？”
“霞飞路最贵的中菜馆子。”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那你老爹爹给我金条我都没要，我是那贪财好吃的人？”
“一天一桌！”
“那你说吧！”
萧清时轻叹了口气：“其实，我长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我的娘亲。”
“啊？”林十一有些吃惊：“那那个程夫人是？”
“我父亲具体有过多少个女人，我们这些当儿子的也都算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大哥是他在老家娶的第一个老婆生的，二哥是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生的，至于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娘是谁……你能想象吗，上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第一次进萧家大院。”
林十一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你们，你跟你父亲那么默契……”
“我们一直都只是上下级关系，通过军令互相沟通，我刚生下来的时候算命先生给我下了批言，说我这一辈子不能近刀兵，不然注定早夭，但生在军营，怎么可能不近刀兵呢，所以这次行动，算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真的出军营做事，平常，就只是跟着那些大头兵训练，学知识这些，我都不知道军营外的世界长什么样。”萧清时的语气中充满了失落与沮丧。
林十一安慰道：“没事，你现在不是见到了嘛，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当兵多好啊，至少吃喝不愁，你的身份又不用让你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