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清时还是没什么反应，林十一便反问道：“你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萧清时点了点头。
“我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是谁，只因为是在树林子捡到的孩子就姓了林。后来我看见那些灾民有的卖儿卖女，我就在想，我爹娘该是多么傻的两个人，哪怕把我卖了也比扔了强一些。我虽然跟着辫儿爷生活，但他身上哪怕一点的本事我都没学来，全是在街面上混出来的，那些个读书人讲我们这叫及时行乐，其实只不过是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而已。”说到这，林十一也学着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最怕的是什么吗？”
萧清时没有回答。
“最怕的就是有一天打起仗来，好日子突然没了，那我们该去哪。所以我们待你们好，不是敬你们，也不是怕你们，而是我们信万一真的有一天打起仗来，你们愿意保住这块地方，保住我们的好日子，就这么简单。”
萧清时摇了摇嘴唇，像是准备说点什么，林十一却又道：“出生这种事，谁都没办法选择。我有的选吗？我们唯一能选的是我们出生后自己走的每一步，你像我，我没有什么大指望，就想着有一天你爹能开窍取消这些个铺保会费制度，我能自己开一个点心铺子，以后想吃什么自个做，就不用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萧清时道：“这不难吧，我给你的钱就够盘下来一个铺子了。”
林十一笑了笑：“你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我的三少爷，开个铺子除了本金还有材料消耗、人力成本等等这些必要支出，更何况你们家的会费可是一月一交的，这都是花钱的地方。唉，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呢……”
萧清时沉吟片刻：“要不，咱们回去看戏吧？”
等这句话许久的林十一登时弹了起来，拉着萧清时一路小跑回了状元街，因为察觉到了萧清时可能是跟萧家人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他干脆把萧清时也拉到了自己这一桌。
戏正唱到精彩的部分，一个刀马旦在台上表演踢枪，八条花枪被师父两脚踢得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萧清时在军营长大，从小只听那些大兵讲男男女女的事，对戏这东西一窍不通，便主动拉着林十一问道：“这是演的什么？”
林十一介绍道：“这个呀叫踢枪，是京派刀马旦的绝活儿，好的刀马旦一次能踢个五六条就算不错了，你看这位师父两脚踢八枪，这是大角儿才有的功夫！”
“那现在呢？”
台上，花旦踢完枪与一个插旗老将军又斗了起来，乐声渐急，一个扮相近似丑角的戏子浑身插旗从台上一边快速跑到了另外一边。
“这……”林十一努力想了想：“在北平的时候倒是听人说过，这种一种象形的表演方式，这个人演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氛围，你可以理解成一阵风或者是一股烟。”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少听一些张恨水的书吧，你说的那个是梅派青衣的演法，向先生唱的是程派花旦，这个人演的就是一个旗官，烘托气氛用的，一折里唱词不到两句，主要是靠扮相跟动作逗乐观众。”
林十一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西装样式衣服的人不知何时坐到了他们身后，这人长的与萧清时颇为相像，唯一不同的是眼神，萧清时的眼神多了一些狠劲儿，而这人的眼神却十分柔和，看向台上时又会有几分的仰慕之色。
被人戳穿了底子，林十一不服气道：“我说这位老哥，我高低也是北平天桥底下混过的，八大班子的戏多多少少都听过一点，你凭什么说我说的就是错的呢？还有，张恨水是谁？”
那人还未说话，萧清时却先问道：“二哥？你怎么来这了？”
萧清暝扶了扶眼睛：“我好好的在那看戏，老头子非得让我跟他的几个兄弟讲讲这戏的由来，解释解释每一折的含义，再在那坐下去只怕要败我的兴致。”
萧清时介绍道：“这位是我二哥萧清暝，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与向先生十分交好，他说的是这样，那基本上就是对的了。”
“清晖，清暝，清时，”林十一突然一笑：“这得亏你爹只生了你们三个孩子。”
萧清暝笑了笑：“这话怎么说？”
“一个是早上，一个是晚上，最后一个索性直接用了一个时字，要再多生一个是不是就得叫萧清晌了？”林十一打趣道。
萧清暝捂嘴压了压笑意：“你这小子见识不深倒还挺爱卖弄，晖字也有光辉之意，暝字虽意指黄昏，但与晖字相映衬则有阴阳变化，时间交错之寓意，三弟的时字则是我与大哥名字的点睛，晖暝皆为时，组合起来便是一整天，一整年，一整个人生，这样起名不是正代表着爸爸渴望家庭圆满完整的意思吗？至于你说再有一个孩子，父亲准备好的名字是叫清暎，意指太阳再回过头来反照人间，又是新的一天，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起名，怎么到你这就成了一天早晚。”
“行行行，你们是高山流水，我是朽木不可雕。”林十一撇了撇嘴：“那你倒是说说向先生现在唱的是哪一出啊。”
提起这个，萧清暝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你们听起来像《画堂春》，又有点像《盗御马》是不是？其实都不是，这是向先生的自创成名剧目《风流梦》被我改编后的《风流梦中梦》，讲的是位将军与他的恋爱缠绵三世的爱情故事，最适宜今天这种大喜的日子。”
林十一奇道：“自创的？你？”
萧清时接道：“别看二哥平日里一副洋大人打扮，那是因为他生在北洋学在西洋，底子里是传统戏曲的忠实戏迷，有很多先生班主跟二哥都是知己好友。”
萧清暝十分喜欢听这种夸赞，不是赞自己的经历，而是赞自己对梨园行的贡献。这些年来，那些个军阀有事就请大角儿们来家里唱堂会，曲艺能深入到军营，少不了他萧清暝的一份功劳，萧清暝得意道：“像我这样的人，原创一部戏，改编一部戏，有什么问题吗？三弟，等下向先生就歇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吗？一会我带你去后台！”
“我也要去！”被萧清暝这么一说，林十一倒也对这位向班主生出了兴趣。
萧清暝正欲说话，萧清时截道：“二哥，就让他去看看吧，能让商市街的人对向班主多几分敬重没什么不好的。”
这话正说到了萧清暝的心尖上，萧清暝当下便带着两人走小路绕进了四海班后台。
说这是江淮六省最大的戏台都不为过。
一眼望去，五尺宽的梳妆台横着摆了整整六台，中间还能容人从中穿行，沿通道走到底，一排过去竟有整整十二个梳妆台。
每个梳妆台前都坐着一个正在化妆的戏子，重彩朱漆，浓浓的油彩味儿呛人鼻子，可这些戏子却好像没有任何知觉一样，只是在台前梳妆打扮着。
梳妆台的一边，各种颜色款式的褂子琳琅满目，数量比商市街最大的成衣店摆的还要多，戏子化完妆直接走楼梯登台接唱，各路角色人马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一个穿着金色将军衣服，脸上画着旦角装扮的戏子从上面楼梯下来，正在跟身旁一个穿短马褂的男人说着什么，林十一认得，这人就是他们刚说的向先生。
他正准备上前问候，萧清暝却拦住了他：“这明显是在交代后面的演出，旁边那个是戏班大监管喜爷，先不要打扰他们。”
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到了三人面前，看到了萧清暝后，向先生笑了笑，对身旁的喜爷道：“喜爷，告诉小三子让他顶我接下来的戏。”向小园边说边做手势指挥妆发：“收妆，二少爷请先去茶楼等着吧，我这一结束马上过去。”
他口中的茶楼指的就是南园茶社。
安里三条商市街，鱼行街以小商小贩居多，商市街店面多货品全，饭铺成衣折扇各类店子云集，而南园茶社所在的竹行街，则是专供蛰居在此的豪门阔太等消遣的所在，立面多数是一些上等茶楼咖啡馆子或者烟花档之类的铺面，这其中又以南园茶社最大。
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方桌，精工雕花花梨木圈椅，清一色的碎星大理石地板面，泡的是新摘的少女春茶，用的是哥窑叶脉纹茶局，馥郁的香气，清澈的茶汤，五一不衬出这地方的高级，进了正厅后，萧清暝选了一个位置靠边上坐下，林十一正准备坐到上座，却被他呵斥道：“长一点眼睛，那是给向先生留的！”
等了好一会，向先生才穿着一身灰色龙纹缎面褂子走进茶园，一进来便自觉坐到了上座，刚一坐下，两个面容俊俏的姑娘便提着铜壶从两侧出来，给向先生的盖碗里注进了一条金黄色的水线。
萧清暝笑道：“这是特别给你准备的铁观音，赶在昨夜露芽的时候从杭州茶园子新收过来的，味儿正香着呢。”
向先生端起茶碗轻尝了一口，赞道：“确是好茶。”
“只可惜逢雨季，出的不多，百十个姑娘连夜采摘，才摘出了不到半斤，已经着人送到你的府上了。”萧清暝带着歉意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