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清源这样的文化人打交道,要学会两个基本功,一个是枪杆子,一个是心窝子。
只亮枪杆子,人家也许会答应你的要求,但未必会真心实意给你做事情,只掏心窝子,很有可能连面都未必能见得到。这两样本事人人都知道,会不会使,使不使得出效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拙劣如南京,各院、司、部长官轮番上门,却都吃了沈清源的闭门羹。
有前车之鉴,才有了今天萧传庭的茶局。
萧传庭没有说话,留出了时间去给沈清源思虑。沈清源擦干了身上的茶水,收起了惊讶的神情,若有所思道:“我虽是个学者,可并不是老古董,这儿女的事,我本无心掺和。建豪与清晖交往多时,这我是知道的,但是提亲事,萧将军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萧传庭笑了笑回道:“我知道沈先生心里的顾虑,就算你不相信沈小姐的眼光,难道还不相信我老萧吗?东南五省联盟成立以来,你可曾见过我老萧纵容手下伤过平民?掠过民财?”
说到这,沈清源的神情愈发严肃:“老萧,问句话,你可要如实回答我。”
从“萧将军”到“老萧”,称呼的微妙变化,几已说明了沈清源今日的态度。
萧传庭也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回道:“你问,我保证句句实话。”
沈清源:“你跟南京、还有上海方面近段时间的那些事,有没有牵连?”
萧传庭:“沈先生问的是哪方面的牵连?”
沈清源:“你老萧应该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萧传庭会心一笑:“清源兄是个有民族大义的人,这话对你说倒也无妨。眼下的时局,北方倭奴叩边,南方战乱频频,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可南京那帮人呢?不思戡乱护国保境安民也就罢了,还在想着借水灾敛财,收的是各省市的救灾物资,肥的是那帮皇亲国戚的腰包,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我老萧不才,但这点骨节还有的,他们的那些事我不屑参与,可北伐战争,我毕竟是战败方,他们找我借兵,我没有不给的道理,可话我说在这,我萧传庭的兵,绝不可能对老百姓亮枪杆子。是不是昨天上海的事,让清源兄觉得我是给姓谭的擦屁股来的?”
说到这,沈清源的神情立刻变得激愤了起来:“南京那帮人太不像话了!民间这么吃紧,他们却还想着敛财!上海的事情一闹,整个学界都为之震惊,昨天上海学联联名上诉的邀请函已经发到了我的家里,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我不怀疑你才不正常。”
萧传庭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了出去,等沈清源接到手中又递出了一根火柴,直到他点上,才不疾不徐的说道:“世人如何看我,我毫不在意,但有些话,今天是一定要跟清源兄推心置腹了。”
沈清源抬了抬手,等着他说。
萧传庭低声道:“清源兄可知道我麾下有一姓谢的将军?”
沈清源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萧传庭继续道:“前段时日,小张接老蒋的电令撤出东北,东北军第七师麾下整整一个团的兵力突然人间蒸发,那个团的团长,也姓谢。”
沈清源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别急,听我说完。”萧传庭稳稳的拿捏着谈话的节奏:“这事我做的极其隐蔽,但还是被上海那边给知道了,上海是怎么知道的?”
顿了一下之后,萧传庭继续道;“上海知道也就算了,南京跟着也知道了,闹得南京给我发了照会,问我想做什么。去年和谈说的清清楚楚,东南五省保持自制,他们凭什么想问我我想做什么?我想不通答案,所以我只能跟你沈大先生攀个亲家,让你这位江南第一大儒来帮我想一想。”
沈清源叹了口气:“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就抱定了避世隐居,专心做个学者的想法,你这么一说,这趟浑水我不蹚也得蹚了。说实话,这个事情你来找我,其实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南京请我出来,无非是帮他们做那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可这币制能不能改革,你老萧还不清楚吗?”
“能改不能改,结果并不重要,”萧传庭道:“中原多年混战,民心不向,大量白银外流,南京一没经济二没民心,尽快推行新币制,是他们应对美国佬唯一的手段。南京要的就只是个过程,帮他们在谈判桌上争取利益的过程,可这么大的事,那帮没有用的废物是断然做不成的,他们也不会做,因为即便做了美国佬也不会信,这件事一定是要一个在中美两方都有足够名望的人来担着,才能起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沈清源刚刚热乎起来的眼神突然又陌生了,平时只知道这个东北来的军阀头子是个好将军,没想到他对政局、对时局也能有这么深入的理解。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再浪费口舌了:“看来我这女儿是非嫁不可了。下午上海学联的人还要来拜访我,这会人可能已经到了,我得先回去安抚一下,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跟南京起了冲突。”
“一切拜托清源兄。”
“好说。”
包厢口拱手拜别之后,萧传庭也疾步向大门口走去,还未及上车,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火药味,戎马半生的萧传庭自然知道这味道代表着什么,但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一个抢身躲进了车里,随后,坐在汽车两侧的护卫撑起了两块钢板,把萧传庭严严实实的护在了中间。
一阵稀稀拉拉的枪声过后,萧传庭起身示意下人护卫打开车门。
护卫:“我必须保证将军的安全!”
“你保护个锤子,谁杀谁你都看不明白,上一边去吧你。”萧传庭推开护卫打开车门,车外,早已埋伏好的枪手已把杀手歼灭了大半,只剩下两三个领头的被下了枪押着跪在车外。
萧传庭淡淡一笑:“胆子不小,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南京?还是日本?”
说完这句,萧传庭忽然想到,这话问的多余了,于是便招呼手下:“一起跟我走一趟,先押到军营,把咱们的大活儿都给他们试试。”
虽说这个年月,有枪就有道理,但在江南这块地界,老百姓对当兵的只有敬爱,并无惧怕,见到是萧传庭的车队回了安里,左邻右舍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还客客气气的上前套近乎,主动送了些小米鸡蛋以示慰问。
时局动荡,小民求生已是不易,可却仍愿拿出家藏的口粮送给军队,萧传庭心中感佩,逐个道了谢,却并未收取一毫一厘。
车子在主街拐了几个弯后便停了下来,萧传庭带人下人换船继续前行。
安里是水乡,河道细窄繁多,将镇子分割成了无数个小块,想要在镇上畅行,一定要先乘车,再乘船,然后步行。
乌篷船沿河转了两圈,眼看大宅就在眼前,后方突然一阵喧闹之声,萧传庭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年带着一众穿黑色布褂的汉子朝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那帮汉子的手上各个拿着漆黑的手枪。
手下人见状,忙举枪防备,萧传庭却摆手道:“把枪收起来,这的规矩忘了吗?”
那少年便是林十一,那伙人则是负责管理安里镇上下十几条街巷的市居会稽查队。
林十一仗着灵活的身子在船篷之间闪转腾挪,逗得这一群汉子晕头转向,两三步的功夫就跳到了萧传庭的船上,瞥见了萧传庭的军装以后,林十一临时起意,往萧传庭的身后一猫,对着那伙人叫嚣:“癞头三,你不是能耐吗?继续追我呀!拿枪打我呀!”
那伙人领头的汉子还未瞧清楚船上的是什么人,掏枪对着天上便放了一枪,随后厉声道:“前面的,不怕死趁早把船给我停了,不然爷冲到船上把你们这一干没眼力见的全给你们拿捏了!”
那汉子的腔调十分滑稽,明明是威胁人的话却被他说的跟戏台上丑角的唱词一般,逗得军士们忍俊不禁,萧传庭却全无笑意,甚至有些惊诧。
他早已认出这伙人是市居会的成员,但他却不明白,他们的枪是哪来的?
自己早早的就在安里下过街面上不见火器不见铁器的规矩,这伙人竟然敢光天化日放枪,谁给的他们胆子?
萧传庭后手用力将躲在自己身后的林十一拎了出来,问道:“你怎么他们了?”
“他们欺负人!”林十一看不懂萧传庭身上的肩章,只知他是跟老军官一样的军人,便宽心畅言道:“那买水果的长贵一家,多好的人啊,就因为这个月的会费晚交了两天,就被他们在街头暴打了一顿,打人也就算了,几十斤的新鲜梨啊,都被他们给糟蹋了。”
萧传庭皱了皱眉:“有这事?”
“不信你问他们!”林十一指着稽查队众人道。
“林副官,”萧传庭砸了咂嘴:“有人对你放枪,你都不知道还击的啊?你的军人本能哪去了?”
“是!”身旁副官接到命令,手掌一抬,船上卫队众人纷纷举起手中机枪对着稽查队一行的船就是一通扫射。
船头漏水,众人站立不稳,便想着往水里跳,还未等跳下去,水中突然跃出七八个枪手将他们团团围住。
萧传庭缓缓起身,朗声道:“你们也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