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几天前相比,萧传庭明显憔悴了许多,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桌前看着那叠来自各方的电报以及南京对江淮水灾的批文。
“爹,晚上没怎么吃好,再吃点东西垫垫吧。”萧清晖端着碗红豆汤圆缓步走进办公室。
萧传庭只看了一眼那碗汤圆:“让下人端过去给你小妈吧,老三说得对,委屈她了。”话说完,萧传庭便闭上了眼睛。
萧清晖把托盘搁在桌上,没有去坐,过了会,才试探着问了句:“您去见过沈叔叔了,他怎么说?”
“凭啥告诉你?”
萧传庭还是那样闭着眼,良久,终于缓缓睁开,端起桌上那碗汤圆尝了一口:“江淮两省的百姓都在受灾,连口粗糠都吃不上,我却在这吃这种精工细粮,造孽呀。”
萧清晖往后退了几步,没有说话。
“奉你的军令,跟沈家的婚事谈下来了,婚礼的事就你来办的,这事宜早不宜迟。”萧传庭突然说道:“另外,南大营那边,因为防汛死的那些兵,把抚恤金的事尽快落实下去。”
“爹的意思是说,军营里的奸细,就不在追究了?”问出这句话后,萧清晖立刻明白自己失了言,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等着父亲发作。
萧传庭举起碗就准备摔在地上,想想,没必要跟自己孩子置气,便又把碗搁回了桌面。
萧清晖急忙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萧传庭冷声道:“你要真想跟南京那伙人亲近,我不拦着你,五省联军虽然不在了,但我身边多少还有一万多的兵,不是选不出来一个副手!”
萧清晖一怔,急忙在父亲身前跪了下来:“爹,您要是觉得儿子有什么办的不对的,要打尽管打,想骂尽管骂,可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儿子……”
“唉,”萧传庭一声长叹:“三个儿子里,论机灵你不如老三,比学问你不如老二,所以我才把你一直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来,没想到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也不知道南京那伙人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萧清晖没有接言,只是地头看着地板,等着老父训话。
萧传庭慢慢道:“从孙先生搞民国以来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有打不完的仗,就是因为这个世道还没有道理,谁的拳头硬谁就是道理。可是维系一个国家运转,只靠拳头,做得到吗?”
萧清晖这才接话:“爹的意思还是说,当初我主和谈错了?”
“生逢乱世,没什么对错可言。”萧清晖一字一顿的说道。
萧清晖也叹了口气:“看来,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南京那伙人对我的判断,对吧?”萧传庭侧身淡笑了一声:“他们是怎么说我的?是不是我,我是治国之能臣,治家之蠢材?把话告诉你吧,从始至终,做过的任何决定,我都不觉得我是错的,只是你理解不了而已。”
因为一个算命先生的批言,老三长到现在才第一次进家门;因为年少滥情,自己都快成年了才知道还有两个兄弟,萧清晖一向不敢忤逆父亲,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想要回顶一两句,萧传庭却先截住了他的话。
“听我把话说完。”萧传庭依旧保持着缓慢的语速:“跟南京和谈,不用你搭线我也会做。我败给他们是定局,但他们败给时代也是定局,很多事情,恩恩怨怨,上一辈能有个了结的,没必要再拉一辈人下水。”
萧清晖身子一震,抬头一脸迷惘的看着老父。
萧传庭又道:“他们今天敢为了跟姓唐的打仗炸了双洋港,明天就敢为了跟日本人打仗去炸花园口,在南京作战厅那帮废物的眼里,老百姓的死活远没有一场仗的输赢重要。那些个大帅,司令,一个个名头叫得响当当,可私底下干的净是些掘墓挖金,巧取豪夺的营生,这样的人,就算得了天下,又能守多久?”
“爹,这……”
萧传庭没有理他,继续说着:“我来回答吧,好一点,这就是下一个秦、晋、隋,可就现在他们的做法,拿那些开国之主跟他们比,简直是在辱没先人。这水灾是他们一手搞起来的,现而今不思治理也就算了,反倒是忙着借灾祸敛财好跟广东那伙人打仗,好好的东北无缘无故被送了出去,几百万生民流离失所,这些个灾民、饥民要么饿死,要么落草,要么也去充军,到时候又是平添无数的孤儿寡母,局势只会越来越乱,老百姓永远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这就是一个你想看到的国家?”
“儿子,儿子只是想保住萧家。”萧清晖低声道。
萧传庭反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是萧家当家的了?”
萧清晖没再接话,只是看着地面。
萧传庭转身从后面书架上抽出了一部《左传》,交到了儿子手里:“我知道姓陈的送了你一本《曾文正公全集》,但那种书,看了还不如不看,平时多读读王阳明的书,多学些济世救国的道理,实在不行,哪怕看点诗经六艺什么的,别等人家沈小姐嫁过来,让人家觉得你像个木头。”
萧清晖倏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已微微有了些泪光。
“该说的,也只能说到这了。”萧传庭叹了口气:“你也没吃好,回去也加个餐吧,但记着,只这么一回。大帅的儿子,也不能搞特殊,老三应该是不会回军营里的,带几个人去难民村看看,他那点身手,遇到什么麻烦不好摆脱的掉。”
“我现在就去!”萧清晖躬身作别老父,快步出了门。
如萧传庭所料那般,萧清时没有回军营,而是带着从萧家拿出来的馒头干粮去了难民村。
与父亲的矛盾再大也只是家里的事,作为镇守一方的军官,萧清时十分明白肩上的责任,江淮水灾如此严重,当兵的苦点累点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不能再苦着百姓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事,竟然有人抢先了他一步。
按照萧传庭的定下的规矩,每户难民按标准一天只配给半斤谷子跟10克方肉,在每天上去十点发放,现在已晚上九点,这些难民却几乎人手一个细面馒头吃的津津有味。
“少爷,这?”一旁的老军对着情景也十分的不解。
萧传庭摆了摆手,示意老军停船靠岸:“不要告诉父亲,上去看看再说。”
走近了才瞧明白,原来有人在这里支了个粥棚,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伙计正在棚子里主持着发放粮食。
父亲的严厉管控之下,白面大米早就成了管控物资,是谁有这样的能耐能大批量的搞到这些东西且在萧家的严密监管之下做成馒头白粥到这难民村来布施,这激起了萧清时浓厚的兴趣,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店铺伙计打扮的人正举着一面旗子在人群中演讲,那旗子白字黑字,中间书了个大大的“辫”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那胖伙计先道:“各位,大家看清楚这个旗子,辫儿爷中医馆!辫儿爷是谁呀,那曾经是北平天桥底下响当当的人物!咱们这个粥棚,那就是辫儿爷的第十一个干儿子,也就是咱们江淮两省出了名的小白脸林十一支起来的,大家鼓掌!”
掌声还没起来,林十一突然拎着两个大麻袋挤到了众人面前,麻袋撑开,里面是两袋子白花花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这些饥民一见有了吃的,马上就躁动了起来。
林十一赶忙稳住身子朗声道:“各位,谢我是没有必要滴!我们要谢,就谢谢他!”
林十一的指头指到自己的时候,萧清时还有些诧异,反手指着自己问道:“我?”
“对,就是他!”林十一分开众人,拉着萧清时到了人群中央介绍道:“各位,请容许我庄严的为大家介绍,这位英俊威猛的长官,就是咱们辫儿爷粥棚背后的大股东,萧大帅家的三公子——”
话到嘴边,林十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萧清时的名字,忙问道:“公子爷,你叫个什么来着?”
萧清时淡笑一声:“我叫萧清时,先说一下啊,我并不知道这粥棚的事,对于这个大股东我也……”
“这都不重要!”林十一抢到了萧清时身前,把他还没说完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大家只需要记得,所有的部队里,只有咱们萧大帅不抢粮食不杀人,也不抓壮丁,咱们能有这难民村住,都是萧大帅给咱们的照顾,所以,有萧大帅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一番听起来慷慨激昂的演讲过后,难民村掌声雷动。
把分发馒头的事交给了其他伙计,林十一则带着萧清时溜了出来,一到了无人处,林十一便连口道歉:“不好意思啊,拉你上来实在是唐突了些。”
萧清时玩味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伙计,笑道:“怕我会带人查你抓你,所以先给我拉我到难民堆里,再给我个好名声堵住我的嘴,心思倒快。说说吧,东西哪来的,说的像那么回事,我可以考虑不要你的命。”
“嘿嘿,羊毛出在羊身上嘛……”林十一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