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深处。
一轮曜日高悬,海面平滑如镜。四下里不见其他任何活物,唯有一座濒临破碎的结界,缓缓悬停在海面上空。
司曳与殷胥相对而坐,缓缓睁开眼睛。
“此处远离海岸,应该足以抵消结界坍缩的威压了。”
殷胥静静盯着司曳,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就没有别的要与我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
殷胥露出羞恼之色:“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横竖此处除了你我再没有旁人,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我知道什么?”司曳不为所动,“是你害敖澜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是你明知一切却袖手旁观,为了阻止我,甚至不惜对我下了魅术?”
殷胥一时语塞,半晌忿忿扭过头去。
“怎么?你这般追问,难道不就是想听我说出这些话?想听我说如何恨你?”
“你!?”殷胥骤然抬头,对司曳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双颊上妖纹未褪,一时显得凶神恶煞,“反正你我今日注定要死在这里,你便是再恨,也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司曳虚弱地看着殷胥,忽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缓缓摇了摇头:“果真是自私自利、野性未驯的狐狸,即便用上千百年时间,也学不会怎么爱别人……”
“我们狐族就是如此,爱一个人,就要把她圈在自己身边,”殷胥看着司曳,目光中隐有悲意,良久才扭过头缓缓开口:“要怪,就怪你错遇到了我吧。”
司曳一阵沉默,海风吹拂,偶尔有莽撞的海鸟撞上结界,随后慌不择路地逃离。
“我不怪你,也不后悔。”
殷胥一愣,才听清司曳的话,惊愕地抬起头。
“当初,我遭人类巫师暗算,你与敖澜都来救我,”司曳顿了顿,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抬起双目直视着殷胥,“不是因为你比敖澜来得更早……跟你走,是我自己选的。”
殷胥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曳:“你说什么!?”
司曳静静凝视着眼前如千百年前一般,依旧丰神俊朗的爱人,即便二人之间曾经横亘着难以消解的世仇,还有诸多不能为人所道的误解与纠葛,但唯有一件事,她无法欺骗自己。早在她还是玄鸟族公主之时,便已在跟随凰主举族前往天狐族,见证年轻的狐族领主继任之时,将一颗心悄悄许给了他。
司曳一腔情意再难掩饰,面上笑着,却落下泪来:“你根本不必用上那诸多手段,从一开始,我就是心甘情愿被你捕获的。”
“那年随母亲去天狐族,看你的继任典礼,”司曳道,“我的一根羽毛掉在你肩膀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殷胥沉默良久,忽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只见一团光晕出现在他掌中,光晕中静静漂浮着一枚火红靓丽的羽毛。
司曳看着那根羽毛,脸上仍然挂着泪珠,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少女般的笑容,含情脉脉地看着殷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殷胥看着司曳,浑身的戾气终于如潮水一般渐次褪去,露出了本真温柔的神色,双目之中,却忍不住也有泪水滚落。
“这千年来,你不敢相信我是真的爱你,我也不敢向你坦诚,只怕交付了一切,便会处处掣肘……好在上天终归垂怜,还能让我有机会将这一切说出口……”
司曳话音未落,殷胥已然起身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不用说了,”殷胥闭上眼睛,“我这一生,便是为这一刻而活。”
司曳一怔,良久露出一个释然的神色,抬手拥住爱人的身体。下一瞬,一道耀目的白光以二人为中心骤然绽开,整座摇摇欲坠的玄武界在辽阔的海面上方骤然炸裂,碎为齑粉。
天光渐渐消失,夜幕降临。
东海之畔,残存的妖族依偎在一处,栖居在渔村内暂做歇息。
海滩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具尸体,正是道煌一行人进入玄武界之前所遇见的阿牧及其村民们。村民们的尸体死状怪异,皆如被吸干了血肉一般,呈现干尸的状态。
道煌与孟七喜、韦慕看着眼前的尸体,面色沉重。
上官彩忍不住发问:“他们究竟被什么所伤,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怨气侵蚀的后果,”孟七喜道,“无相主以怨气炼化玄武,庞大的怨气聚集在一起,会自然而然地掠夺所经之处的一切生机……渔村本就在玄武界大门之外,阿牧他们,是首当其冲了。”
“如今怨气四溢散入人间,这样的事,以后怕是会只多不少。”
韦慕看向孟七喜,孟七喜沉默片刻,冲他点了点头。韦慕便转向一旁的道煌。
“道煌……瑾澈,我与灵儿已决定重回幽冥界,重启生怨转轮,尽力引导人间怨气的流向,恢复幽冥界的职能,你……”
道煌沉默不语。上官彩来回看着道煌与孟七喜,不由心中着急,悄悄拽了拽道煌的衣袖。
“公子,你别忘了,你如今可还是香火琳宫的月老仙君……”上官彩悄声道,“你若走了,天帝陛下定会很生气的!”
道煌想到天帝,不由面色一沉。韦慕还要再开口,孟七喜却已看出他的纠结。
“不必勉强,”孟七喜道,“你我都已不是从前的你我,你有自己的责任,我明白……”
“我与你们同去幽冥界,”不待孟七喜说完,道煌出声打断,“维系姻缘树所需的人间喜乐之气,与怨气此消彼长。我也需弄清目前的状况,才好向天帝禀报。”
道煌沉默片刻,又道:“如今关于无相主的事,也有了确凿的证据。届时一并告知姬俊,想必也能将这桩陈年旧怨一并了结,令幽冥界也重新恢复运转。”
韦慕看向道煌,只见他不错眼地看着孟七喜,心中已经了然,不由咳嗽一声,开口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与那小狐狸告别后,我们便一同启程……回家。”
韦慕看向孟七喜,孟七喜听闻回家二字,不由双目一红,微笑着冲韦慕点了点头。
另一边,渔村空屋内,听夜与拾青、涉江,还有各族幸存的几名妖族长老聚在一处,面前的沙地上,是由听夜简易画出,从东海前往昆仑的道路。
“此去路途遥远,必将经过人族居住的领地。妖族在玄武界偏安一隅已经数百年,在人间早已成为传说,若是不慎暴露,怕是会引来严重的后果……”拾青面色凝重,指了指路途中无法避开的几座大城镇。
“横竖大家都有妖力在身,平素以人类面貌示人,多加小心便是了。”一名狼族长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如何小心?妖族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和人族打交道了,若是一着不慎,连这仅存的数百同胞都遭遇不测,妖族便真的灭绝了。此事断不可冒险才是。”鹿族长老激烈反对。
“若是能告知天庭,由天界做主另辟道路护送,想必会安全得多。”
涉江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众人旋即看向始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夜。听夜凝视着眼前一条蜿蜒崎岖的长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天界,恐怕不能仰赖了,”良久,听夜缓缓开口,“外祖父正是前往天界述职后,反遭无氏族人算计。若正是如此,说明天庭之内,早有无氏族人的内应。况且如今妖族受重创,几乎没有什么战力,若我们贸然前去,只怕适得其反。”
众人一阵沉默,却已然为听夜所说服。
“我们没法靠别人,只能靠自己,”听夜深吸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令所有人务必掩盖气息,以人类面貌行动。我们也会尽量避开人类居住的地方……只要能坚持到了昆仑山,一切便都会有希望了……”
听夜说罢,众人不由纷纷都叹了口气。鹿族长老率先起身,对听夜的决定表示遵从,并答应会将指令同步传递给族人。随后,狼族及其余的一些妖族长老也纷纷表示,会服从听夜的安排。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次跋涉危险重重,却在所难免。
众人陆续离开小屋,屋中渐渐只剩下听夜一人。狐族少领主一直挺直的肩膀,这才渐渐松垮下来,年轻的面孔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悲意。听夜伸出右手,一柄狐火弯刀出现在他的掌心,正是殷胥临走前赠予他的东西。据说这把弯刀乃天狐族先祖化身之时,抽取自己的肋骨所作,自此在狐族领主手中代代相传,每一代的领主,都以自己的鲜血来为其开锋,使其认主。
听夜凝视着冷光流转的刀刃,明白这一刀下去,一切便不可回头。实际上,一切早已不可回头。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仿若小动物般的一阵响动。
“谁在外面?”
听夜忽地出声,只听哎哟一声,上官彩端着一只盒子,没料到大门只是虚虚掩着,不小心栽了进来。
听夜条件反射,倏地上前一步将之扶住。看清上官彩,不由一愣:“你来做什么?”
上官彩将怀里的盒子往听夜手中一塞:“一天没吃东西,你不饿吗?”
听夜一经提醒,才感到一阵饿意袭来。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四只小巧可爱的糯米团子,用青色的叶子包裹着。
听夜一愣:“这是?”
上官彩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去问了涉江姐姐,他说你最喜欢吃这种点心,我便请她教我做了一份。”
听夜看着那一盒点心,鼻子不由一酸:“这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小的时候,外祖母总是给我做。”
上官彩一愣,只见听夜吸了吸鼻子,抓起一个糯米团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似在强忍着悲恸。上官彩看着眼前的听夜,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有一部分被轻轻揪起,涌起一股酸胀的感觉。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自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心疼。
“臭狐狸,你……你别难过,”上官彩磕磕巴巴道,“我知道往后一路去昆仑,定然很不容易,可是我……我们都会帮你的。道煌公子,还有七喜娘亲,他们都很厉害……大家一起努力,总能找到办法……”
上官彩一脸着急,看起来马上就要掉泪,听夜看着上官彩为自己着急的模样,一时心中悲意竟仿佛真的淡去,忍俊不禁。
“我明白,”听夜说道,“我只是原本觉得,一切有我外祖父和外祖母,我还有很多无忧无虑自在的时间……却没想到一夕之间,会有这样一个重担落在我的头上。”
“但方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觉得,确实也没有这么难了。”
上官彩愣愣地看着听夜,喃喃自语:“你看起来,好像和之前真的不一样了。”
听夜笑而不语,随后从身后取出那把狐火弯刀放在身前,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上官彩:“我想请你陪我做一件事。”
“我想请你,替我为狐火弯刀认主的仪式做个见证,你愿意吗?”
上官彩悚然一惊,见听夜面上并无一丝笑意,反而异常严肃,良久便也坐正了身姿,直视着听夜,重重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海滩一侧,韦慕与道煌、孟七喜分别,却见海滩上燃起数堆篝火,受伤的妖族们蜷聚在一处,楚月舟独自一人,拿着伤药和食物试图递给对方,却不料受伤的妖类凶性更甚,对着楚月舟便一爪子挥了过去。楚月舟躲闪不及,抬手一挡,手臂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那小妖恶狠狠地冲楚月舟龇牙,楚月舟见状,脾气也上来了:“你这妖物,真是不知好歹。”
“滚开,何须你们人类惺惺作态!”
小妖说罢,后腿蹬地,一副要准备攻击的姿态,楚月舟不甘示弱,也从腰间抽出鞭子。争执声引起群妖注意,纷纷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打量着楚月舟。
“好几百年没有吃人了,尝尝也不错。”
楚月舟摆出迎敌的姿势,一头虎妖按捺不住,率先扑了上来,不料下一瞬,铿地一声,虎妖的爪子触到坚硬的枪尖,不由发出一声惨叫跌了回去。
楚月舟抬眼一看,只见韦慕挡在自己身前,枪尖推出一半,拦住众妖靠近。
“庇护妖族的玄武界都已经没了,你们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吗?”韦慕沉声道,“从今往后一路前往昆仑,你们必然免不了与人族打交道,激化两族矛盾,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韦慕冷冷道:“况且,若没有她,你们如今是否能活着站在此处,都未可知。”
众妖闻言,露出悻悻的表情,各自散去。
韦慕回头,只见楚月舟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刚才是在帮我吗?”楚月舟上前一步,追问韦慕,“是不是担心我被他们欺负?”
韦慕看着楚月舟的眼睛,一时竟然不敢面对,故作镇定地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你跟我过来,”韦慕说,“我有事跟你说。”
楚月舟欢快地答应一声,跟在韦慕身后。
韦慕将楚月舟带到一旁的树下。树下拴着一匹马,马背上驮着行囊和食物。楚月舟不由一愣。
“此去玄武界,你也看到了,”韦慕沉声道,“怨气四溢,若不解决,人间很快会陷入混乱,我与灵儿必须回幽冥界。”
楚月舟急忙道:“我和你们一起……”
“你去不了,”韦慕突兀地打断了她,“幽冥界乃是鬼神之都,活人莫入,除非你不想活了。”
楚月舟怔住。韦慕不由狠下心。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你任性够久了,是时候回家了。”
韦慕说罢,咬了咬牙,不待楚月舟回答,转身大步离开。
“韦慕!你给我站住!”
楚月舟大喊,这是她第一次喊韦慕的名字,后者不由一愣,脚步一滞。
“我质问一句话,问完我就走,”楚月舟深吸口气,“这些天我们也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经历了许多事情,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
韦慕背对着楚月舟,沉默半晌。
“天一亮,你就走吧。”
楚月舟看着韦慕的背影,忽地笑了一声。
“这样,我明白了,”楚月舟道,“多谢你教会我,凡事不能强求。我试过,也不后悔了。”
楚月舟举起袖子擦干眼泪,翻身上马,眉目之间依稀又流露出年轻郡主的骄傲神色:“不必等天亮了,我这便走。我此番回京,也会设法和父亲说明情况,尽力帮助妖族回到昆仑山……韦公子,就此别过了。”
不待韦慕回头,楚月舟牵起缰绳,韦慕只听一阵马蹄声响起,那匹骏马载着楚月舟渐渐远离了海岸。韦慕告诉自己不能回头,握紧手中长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海边高耸的石崖底部,常年的海水冲刷使岩石内部腐蚀出一处巨大的空洞。泛着蓝光的藻类被海水冲入岩洞,映得整座岩洞泛着幽蓝色的荧光。
道煌独立在岩洞之内,凝视着指尖一根细微的红线。红线脆弱欲断,在道煌的指尖漂浮,终于在下一瞬,发出嘣地一声轻响,化作一缕红色的粉尘消散。
道煌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殷城主和司曳夫人?”
洞口处,传来一道声音。道煌回头看去,见孟七喜一身黑衣,鸦羽般的乌发披散,趁得面庞皎若明月,一双秀目,更若夜空繁星。
道煌点了点头:“姻缘线断了,想必他们二人已然与玄武界一同葬身海底了。”
孟七喜沉默片刻,倏然开口:“你是对的。”
道煌一怔。
“是我低估了殷城主和夫人的感情,”孟七喜道,“世间有些情爱,便是隔着诸般情仇和时间,也无法被消解。”
孟七喜抬眼深深地看向道煌,似是有些赧然,面上浮起一阵飞红。
“瑾澈,我心中对你仍有情意,”孟七喜鼓起勇气开口道,“而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不待孟七喜说完,道煌已然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二人目光相触,情不自禁地互相靠近,像两只孤独的、互相需要安慰的动物一般吻住了彼此。岩洞之外,潮水大涨,海水温柔地漫入岩洞,一浪又一浪,渐渐淹没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