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众妖族在海岸边集合,准备启程前往昆仑。听夜与道煌、孟七喜等人告别。
道煌指间捏诀,一道符咒闪现,没入听夜手腕皮肤之中。
“此去路途遥远,务必一路小心,”道煌嘱咐,“若遇到难事,唤醒这道符咒,我必能感受到。”
听夜收起手腕,冲道煌与孟七喜、韦慕深深一揖:“这段时日来,发生了太多事。如果没有你们,我怕是根本撑不到如今。”
“客气什么,”韦慕拍了拍听夜的手臂,“兄弟之间,何必说谢,你们说是不是?”
韦慕扭头冲道煌和孟七喜眨了眨眼睛,二人忍俊不禁,也随之点了点头。听夜见状,眼圈微红,目光落到跟随在道煌身边,一直沉默没有开口的上官彩身上。
“道煌公子,我可否与上官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听夜挣扎片刻,鼓起勇气抬头看向道煌。
道煌一愣,扭头与孟七喜对视了一眼,二人似是瞬间明白了什么。道煌不由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当然。”
道煌与孟七喜默契地离开,将空间留给听夜与上官彩,唯有韦慕不明所以,还来不及开口发问,便被二人强行拖走。
“怎么了?他俩要说什么,不能让咱们听见的?”
韦慕莫名其妙,道煌与孟七喜对视一眼,都露出颇为无奈的表情。
“话说回来,彩儿她的身世……”
孟七喜忽地想起什么,看着道煌欲言又止。道煌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彩儿她……便是当年天河水落入人间蕴育百花,所结成的百花之灵。”
原来当年六界之战,生灵涂炭,人间草木皆被天火焚毁,当年的瑾澈与孟灵儿游历人间,见生灵草木奄奄一息,于心不忍,孟灵儿便在瑾澈帮助下,偷上天宫,击碎了天池,使天河水倒灌入人间滋养草木。这才使天火熄灭,草木生灵有了喘息之机,渐次恢复。而不料草木受天河灌溉,竟然就此生出了灵气,孕育出了一团非仙非妖的生命,被孟灵儿交给道煌带回了天界养育。然而不久之后,天界大举进攻幽冥界,幽冥界遭背叛覆灭,孟灵儿与瑾澈相继自刎,这团还未成型的生命,便被遗忘在了云霄天宫之内。直到很久以后,百花之神上官彩悄然化身在云霄天宫之内,为天帝姬俊所注意,了解一切之后,这才将她赐封为百花宫主,司掌百花,神归正位。
上官彩对自己的来历一直懵懂,就连天帝姬俊也只知她与瑾澈关系密切。唯有在百年之后,瑾澈转生,道煌降世,上官彩才因一种连自己都不甚清楚的熟悉感一路追随在了道煌身边,而看见孟七喜,更认出了她的灵魂,才会脱口而出一声“娘亲”。
“原来竟是这样……”韦慕啧啧称奇,“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想来这一切也是天命注定了。”
“彩儿一直不曾离开过云霄天宫,就算这次随我来到人间,也不曾离开过我身边,”道煌说道,“也许也是时候,让她自己经受一番历练了。”
孟七喜一愣,扭头看向不远处,面对面站在一起的听夜与上官彩,一时恍然。
海潮拍岸,上官彩与听夜四目相对,一时竟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你想与我说什么?”上官彩不堪忍受这种奇怪的氛围,抢先一步开口。
“我……”听夜欲言又止,竟少见地脸色发红,“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跟着公子,公子去哪,我就去哪。”上官彩不明所以,脱口而出。
“他去哪你就去哪,你便没一点自己的主见?”听夜有些恼怒,语气不由急了起来。
“他……我……”上官彩莫名其妙,“我是跟着他下界来的,自然他去哪,我就去哪!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夜板着脸,上官彩渐渐失去耐心。
“不说我便走了。”上官彩扭身便打算离开,只听身后听夜脱口而出。
“我想你跟我一起回昆仑!”
上官彩一愣,傻傻地看着听夜。听夜说罢,似是一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么说了出来,片刻后,双颊骤然浮起一阵血色,头也不回地择路而逃。
“喂!”上官彩急道,“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啊!”
听夜已然飞速离开,上官彩忍不住跺了跺脚,小声嘟囔:“要说便说,不说便不说,说一半吐一半算怎么回事?”
“那你自己心中怎么想呢?”
上官彩吓了一跳,只见道煌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公子!”上官彩怒道,“吓我一跳,你竟然偷听,羞死人了!”
道煌笑眯眯地看着上官彩,眼神流露出些许的宠溺:“你若想去,便去吧!”
“那怎么行!”上官彩高声道,“我当然要跟着公子,必须待在你身边才行!”
“那又是为何?”道煌耐心询问。
“自然是因为……”上官彩脱口而出,却不由一愣,“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好像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一定要跟着你……就像见到七喜娘亲的时候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直以来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娘亲一般……”
“彩儿,”道煌开口道,“先前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降生,与我和七喜,确实颇有渊源。”
“可是如今,你已然长大了,”道煌表示,“天命将你孕育出来,一定赋予了你更加重要的使命,但这使命,得由你自己去找寻。我与七喜也有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你是时候该离开我们身边了。”
上官彩闻言,竟然鼻子一酸:“公子这么说,是嫌弃我了吗!?”
“自然不是,”道煌失笑,“你若是想念,随时欢迎你回来找我们。”
上官彩看着道煌,明白他以这样的方式说出的话,几乎是已然下定了决心,很难改变。而她深心之中,也确实对听夜和前往昆仑的路途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我明白了,”良久,上官彩擦了擦眼泪,重新看向道煌,“那你和七喜娘亲,一定要平平安安,等着我回来呀!”
道煌看着上官彩,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后,听夜领着众妖族正式启程,踏上前往昆仑的道路。上官彩随行在侧,她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道煌与孟七喜并肩站在海边一处高起的礁石上,摇摇冲她挥了挥手。上官彩回过头,看着前方听夜的背影,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妖族的队伍陆续离开,只余下道煌与韦慕、孟七喜二人。
罚恶司的身影在韦慕身后显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通往幽冥界的暗门。数名鬼差跟随罚恶司从暗门中走出,列在门的两侧垂手恭候。
“少主、公主,时间不早了,吾与阴律司已携幽冥族人在阎罗殿恭候多时了。”
韦慕与孟七喜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下定了决心。孟七喜看向道煌,担忧他的仙人之躯是否能够承受幽冥界的鬼气侵蚀。
“无妨,”道煌摇了摇头,“我自有办法可以应对。”
见道煌神色平淡,韦慕与孟七喜也不再拖延,提步进入了暗门之中。然而就在此时,一道金光忽来,疾射在道煌身前,阻住他的去路。
道煌一愣,下一瞬,只见天际人影幢幢而来,紫薇神君一身战袍,闪身出现在道煌身侧。
“天帝有旨,召月老仙君速速回宫,”紫薇神君面色冰冷,目光落在一旁神色警惕的韦慕与孟七喜身上,“幽冥界叛逆死灰复燃,伙同妖界释放怨气,侵扰六界,当速速讨伐之!”
道煌一愣:“紫薇神君,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怨气之事,内中另有隐情!”
紫薇神君冷冷道:“我只负责传达天帝的旨意,若你另有意见,可直接禀报天帝。月老仙君,请吧!”
紫薇神君侧身让开一条道路,道煌咬了咬牙,沉下脸色:“若我偏不去呢?”
紫薇神君面无表情:“此乃天帝降旨,若你执意不遵,便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紫薇神君说罢,身后一众天兵齐齐上前一步,蓄势待发。道煌见状,知道今日局面无法善了,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看向韦慕与孟七喜。
“既然如此,我便先回云霄天宫,将一切告知天帝。”
孟七喜担忧地看向道煌:“非去不可吗?便是与我们同去幽冥界,天兵一时也不敢擅入!”
“如今虽无确凿证据,也不是不能将一切先告知姬俊,他不是刚愎自用之人,想来能明白如今的情况。”
韦慕面露嘲讽之色,发出一声冷哼:“那等卑鄙无耻之徒,能明白什么?!要我说,你不如早离开天界,到我幽冥界来!”
韦慕话音未落,只见紫薇神君身后众天兵齐齐举起弓箭,瞬间上弦对准韦慕,韦慕不甘示弱,拔枪横在身前与之对峙。
“幽冥余孽,还敢大放厥词,”紫薇神君冷冷道,“今日给我一并拿下!”
众天兵听令,弓箭齐发。韦慕与孟七喜背靠背应战,正欲旋枪抵御,不料道煌忽地抽出红灵剑,一片红光闪过,漫天箭簇被齐齐斩断。
“瑾澈,你!”
紫薇神君面色一变,脱口而出。道煌闻言,也不由一愣。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紫薇神君默然不语,片刻后开口道:“不仅是我,天帝陛下也早已知晓。怎么,你如今是真下定了决心,要背叛天界,转投幽冥界!?”
道煌回头看了孟七喜一眼,压抑心中不舍,转身看向紫薇神君。
“我已说了,此中另有隐情,”道煌表示,“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今日你不得为难幽冥界众人。”
“瑾澈!”孟七喜忍不住开口。
“你这是在威胁我?”紫薇神君沉下脸。
“你若是这么认为,也并无不可,”道煌平静道,“我不介意在此与你动手。”
紫薇神君面露怒色,咬牙瞪着道煌,片刻后,终是抬了抬手,令身后天兵收箭。
道煌松了口气,向前走去,身后孟七喜却再难忍不舍,挣脱韦慕,扑上前从背后抱住了道煌。
道煌站在原地,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你真的要走?”孟七喜低声道。
道煌握住孟七喜的双手,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道煌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孟七喜,“这一次,我绝不会失约,你信我吗?”
孟七喜动情地望着道煌,良久,点了点头。
韦慕上前,强行拉走孟七喜,二人随着罚恶司穿过暗门,暗门倏然消失,海滩上只余道煌一人。
道煌侧身看向紫薇神君,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袍袖,一股难以言说的雍容高贵气度,忽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既然如此,就尽快启程吧。”
道煌语气冷然,越过紫薇神君。紫薇神君抬手示意,众天兵自觉列队,随着二人向云霄天宫的方向行去。
酆都。罗山大殿。
罚恶司一行人出现在罗山大殿前,立时被眼前景象所震惊。无法被消解的怨气盘亘在整座幽冥界上空,形成一座巨大的黑云,黑云之中,隐约可见冤魂唳叫,可怖至极。殿前空地上,阴律司带着残存的幽冥族人,已然早早等候在此。再度见到韦慕与孟七喜,阴律司脸上仍有不忿的表情,更多却是被眼前形势所逼的焦头烂额。
“少主、公主。”
罚恶司转身看向韦慕与孟七喜二人,忽地双膝跪地,向二人行了个大礼。
“罚恶司,你这是做什么!?”
“幽冥界覆灭至今,已有千年,”罚恶司语调悲怆,“整座幽冥界,早已成为死城,为不愿离去的孤魂野鬼所占据。而幸存的幽冥族人无人带领,只得苟延残喘,以求一线生机。如今怨气四溢,仅靠我等的力量,已然不足以维持整座幽冥界的运转,我等盼二位归来,已然多时了!”
“我代幽冥界众人,恳请少主、公主,重回幽冥界,开启生怨转轮吧!”
罚恶司声泪俱下,在他身后,一众幽冥族人也纷纷下拜,恳求新王的回归。
孟七喜神情复杂,举目望去,幽冥界一片残垣断壁,阒无人声,早已不复当年的热闹繁华。她看向一旁的韦慕,在兄长的面容上也发现了一样的神情。
孟七喜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罚恶司。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孟七喜略有动容,长叹道,“往后我与哥哥,不会再弃大家于不顾。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族人还在,既然族人还在,幽冥界,就会有重新焕发生机的一天。”
人群之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韦慕侧目望去,只见一向态度强硬的阴律司,也叹了口气,垂下了目光不再反对。罚恶司老泪纵横,一时竟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人间天子脚下,京城之内。
王府之内,当今天子的叔父,受先王之命辅政的靖安王爷楚原眉头紧锁,王府之内,聚集着数位大臣,皆意识到人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近日来斗殴,伤人事件频发,大理寺接洽的案件数量陡增,我等都觉得十分蹊跷,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理寺主事捋着胡子,长叹一口气。一旁禁军都尉也一脸愁容,表示近日来军营内气氛躁动,士兵心神不宁,时有冲突发生,仿佛连军规都压不住了。
楚王爷沉默片刻,忽地沉声开口:“此等乱象,非同一般。不瞒诸位,我日前往钦天监拜访,从老监正处,获知了一条消息。”
“此种异象,并非起于人间,也不是普通的气数变化,而是受了其余五界的因果所累!”
众人一愣。
“王爷的意思是……此事,莫非事涉上苍?”
大理寺主事讳莫如深,抬手指了指上天,却见楚王爷双眉紧皱,点了点头。
“老监正所言,正是此意。只怕这般灾殃,只靠我等凡人之力,根本无力抵挡啊。”
楚王爷长叹一口气,众人一时陷入沉默。就在此时,一名侍从急匆匆跑进厅内,面露急色。
“何事如此慌张?”楚王爷皱起眉头。
“启……启禀王爷,郡主她、她突然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不待楚王爷做出反应,屋外已传来楚月舟的声音。
“父亲!父亲在何处,我要马上见他!”
楚月舟话音未落,已出现在楚王爷的面前。楚王爷一时瞪大眼睛,只见楚月舟离开前的一身华服早已破破烂烂,钗发散乱,一身风尘仆仆,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你还知道回来!”楚王爷气不打一处来,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但楚月舟却不理会父亲的情绪,反单膝跪倒在楚王爷面前。
“父亲,事关天下苍生,我有要事禀报!”
楚王爷一愣,只见以往娇蛮任性的女儿,离家一遭,变得仿佛脱胎换骨一般,隐约如她母亲一般,流露出一些彷如女将军一般的神采,令楚王爷不由一时失神。
楚月舟面色严肃,开口道:“女儿此番从东海一路行来,见各地民怨四起,时有冲突,这一切,父亲可有注意到?”
楚王爷沉下脸色:“你有话直说。”
“是,”楚月舟定了定神,开口道,“女儿此番出行,确有奇遇。此话或许听起来荒谬,但女儿接下来所言,皆为亲眼所见,绝无作伪。”
楚月舟说罢,将进入东海玄武界及撞破无氏族人阴谋,直至玄武界覆灭之过程一一道来,楚王爷听罢,神色愈发凝重。
“你的意思是,如今人间的局面,乃是因为怨气四溢之故?”
“正是如此。”
楚王爷急道:“可这怨气究竟是何物?我等凡人看不见摸不着,又该如何应对?”
“怨气为六界生灵心中的阴暗面所生,原本,应由幽冥界转化控制,但百年前,幽冥界战乱,族人凋敝……如今能够转化的力量有限,这才造就怨气四溢、散逸人间。受怨气侵蚀之人,心中的阴暗面会被放大,长此以往,失去理智,制造出更多的怨气。女儿在行程中得友人相助,偶开天眼才窥得一二,可对我等凡人来说,根本见不到萦绕周身的怨气。”
楚王爷长叹一声:“舟儿,不瞒你说,我与诸位要臣正在商议此事。可听你道来,此事已远远超过了人间所能处理的范畴,那又该如何是好?再这么下去,人间必起战乱。”
“父亲可与钦天监商议,召集天下修士,一同完成净化抵御之事!”
楚王爷沉默片刻,屏风后,大理寺主事等诸位大臣陆续走了出来,看向楚月舟的目光,都带了点欣慰与钦佩。
“郡主果然有夫人生前的风范,”大理寺主事赞道,“不愧是王爷的女儿。”
楚王爷神色复杂,向着众人颔首示意:“多亏月舟,如今我等至少掌握了更为清楚的情况,我会再与钦天监商议,届时还要劳烦诸位,多多配合。”
“自然。”
众臣拱手,纷纷离开王府。府中只剩下楚月舟与父亲二人,相对而立。
“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可觉得痛快了?”
楚王爷看着女儿,忍不住心痛责备。楚月舟闻言,眼泛泪花,确实笑了起来,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痛快了……往后,月舟只为了自己而活,再不为了别人。”
云霄天宫。
时隔数千年,瑾澈再度带着上神的身份和记忆踏上这座雪白的宫殿。长长的雪白石阶之上,一抹身披白金相间长袍,丰神俊朗的男子身影正在等待着他。
瑾澈轻叹了口气,大步上前。不知何来的风吹起二人的长发,令瑾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与姬俊初识时候的景象。
“好久不见了,姬俊。”
长阶之上,年轻的天帝姬俊缓缓回身。耀目的日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见他带着叹息的声音。
“是啊,瑾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