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天宫最高处,白塔静立,流云涌动,仿佛数千年都不曾发生过改变。
道煌随姬俊缓步拾级而上,来到位于云端的一座露台之上。露台链接着一座廊桥,廊桥的对岸,是一座形制精美的宫殿。然而殿中空无一物,蛛网遍结,似是已经荒废了许久。
姬俊带着道煌走过廊桥,来到殿中。流云浮动,柔和的日光洒在殿中,如梦似幻。
“这座宫殿,你可喜欢?”姬俊背对着道煌,仰起头出声询问。
“何出此问?”道煌皱起眉。
姬俊露出一抹淡笑:“你我相识千年,我知道你素来喜静,只爱摆弄花草,不爱与人交流。我本想着,待六界平定,便为你在天宫最僻静之处造一座宫殿,你可以再不受打扰,做你想做的事,谁知你却……”
道煌略有些动容,似是也想起了过往之事。
“好在……天道垂怜,你我还有再能相见的一日,”姬俊转过身看着道煌,“从今往后,你我便还像从前一般,如何?”
姬俊目光殷切,道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友人,面色却愈发沉重。
“天帝陛下,”道煌轻轻叹了口气,“你便没有什么别的要同我说吗?”
姬俊沉默。
“当年幽冥界密道之事,究竟是如何泄露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相?”
“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背负了几百年叛徒的骂名,曾经的爱人视我如仇人,我这才不堪忍受,含恨自尽……你说,我难道不值得一个答案?换做是你,你难道不想要一个真相?”
道煌步步逼近,直视着姬俊,姬俊眼神一痛,避开目光。
“你是受了那冥界妖女的蛊惑!”
“她是我的爱人,”道煌冷声道,“不是什么冥界妖女。”
“若不是因为她,你根本不会离开天界,更不会最终落得那样的结果!你明知天界与幽冥界必有一战,为何还非要与她纠缠不清!”
“姬俊!”道煌扬声打断姬俊,“你别忘了,从一开始,我就在反对你非要进攻幽冥界的计划。”
姬俊面露不甘,却不再开口,恨恨地将头扭向一边。
“六界之内的怨气与生气,本是自有平衡,自你攻破幽冥界那一日始,平衡便已然被打破了,”道煌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无论是谁蛊惑你做下这样的举动,定然都怀有别样的目的。我此次回来,正是要将此行一路所见,全部告知于你。”
“当年事发后,我便注意到原本镇压于幽冥界服罪的无氏族人消失无踪,我花费很大力气,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当时我心中便已有猜测,只是不能证实……”
“而此番机缘巧合前往玄武界,竟真的找到了无氏族人的踪迹……想必玄武界结界破灭一事,你已然知晓。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无相主的阴谋!”
姬俊沉默着,面色愈显凝重。
道煌继续道:“千百年间,无氏族人被镇压于幽冥界,逐渐摸索出了一套炼化怨气为自身所用的办法。他们以无相主为首,随后向你出卖了幽冥界密道,诱使你攻打幽冥界,导致六界生气与怨气失衡,怨气四散积聚,恰能为他们所用……而幽冥界覆灭后,他们则设法躲入了与其他五界相对隔绝的玄武界,一方面休养生息,而最终的目的,是炼化神兽玄武的骸骨。”
姬俊闻言,猛地一怔:“炼化玄武骸骨?!”
道煌点了点头。
“他们想要玄武的骸骨,难道是……”
姬俊面色骤变,看向道煌。道煌肯定了他的猜测:“他想重开金莲秘境,寻找上古神祇的踪迹。而玄武已死,想要利用玄武的骸骨开启秘境,无相主需要数量庞大的怨气,玄武界便是他选定的第一个目标。”
“他以整座玄武界为代价,制造了数量庞大的怨气,而如今的幽冥界,已然无力在短时间内消解如此体量的怨气,怨气散入人间,势必会引发更大的冲突,再源源不断地生出更多的怨气,成为炼化玄武的养料……当务之急,先要恢复幽冥界净化怨气的能力,此外,还要尽快阻止无相主才是。”
道煌恳切地看向姬俊,姬俊却一反常态地陷入沉默。
“你所说之事,我已知晓。”片刻后,姬俊开口,“我会令紫薇下界协助处理四散的怨气,至于你所说的无相主及玄武界覆灭一事,尚需要时间查探。”
“只怕已然没有那么多时间。”
“此事我自有分寸,”姬俊道,“如今你既已回到云霄天宫,便守好你的职责便是。”
道煌一愣:“我自当下界,与紫薇神君一起解决此事!”
“瑾澈!”
道煌话音未落,忽地只听姬俊一声低喝。天帝第一次在瑾澈面前释放出独属于六界之主的威压。道煌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姬俊,只觉得友人如今的面孔,变得如此陌生。
“上神自刎,本应魂飞魄散,”姬俊语气低沉,逼近道煌,“是我,在百年间一点一点将你的元神收集重塑,才有你今日之重生!”
道煌愣在原地,这才知道自己得以重回世间的真相,无比震惊地看着姬俊。
“瑾澈,你若不喜欢这里,便回香火琳宫去……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姬俊说罢,阴沉地看了道煌一眼,转身拂袖而去。道煌仍怔愣在原地不敢置信,身后,仙侍则然带着数名天兵,无声地出现在道煌身后。
“我等奉天帝之命,护送月老仙君回宫,”则然冲道煌欠了欠身,侧身让开一条道路,“仙君请吧。”
道煌看向则然,见后者面目平静,霎时明白姬俊此次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困在云霄天宫之内。
另一边,幽冥界,酆都罗山之中。韦慕与孟七喜穿过罗山大殿,来到整座罗山的最中心。只见罗山山峰的最高处,竟有一座直通山底的深渊,深渊正中漂浮着一座石台,石台上方悬浮着一座巨大的黑色转轮。一条细细的铁索桥链接着山体与石台,看起来摇摇欲坠。而深渊下方,猛烈的罡风吹拂,发出不知何来的哭号之声。
一行人站定在铁索桥头,遥望石台上巨大的转轮。
“生怨转轮是平衡六界生气与怨气至关重要之物,不仅如此,也掌管着六界生灵的生死轮转……可惜自百年前幽冥族覆灭,这座生怨转轮,便渐渐停止了转动,”罚恶司叹了口气,目露感慨,“我等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都无法使它再度转动……生死轮转的法则不再运作,幽冥界的存在也失去了意义,好在今日……它终于能够像以往一般,再度开启。”
“放心吧,罚恶司,”韦慕神色沉静,“从今往后,我们兄妹绝不会再弃幽冥界于不顾了。”
罚恶司与阴律司躬身下拜,韦慕与孟七喜对视一眼,齐齐踏上铁索桥,向着石台走去。整座石台刻满了咒文,隐约流动着银色的光华。二人登上石台,来到巨大的转轮前,转轮的两侧,各有一座祭台,符文从地面一直延伸至祭台上方,终止在祭台上方沾满陈年鲜血的石杯之中。
韦慕与孟七喜各自来到石台前,以匕首割裂掌心,鲜血滴入石杯,布满石台周围的咒文霎时亮起,从祭台延伸至整座石台,一路攀爬至整座生怨转轮。一阵沉重的轰鸣声从深渊底部传来,石台震动,整座转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始了移动。
罚恶司老泪纵横,跪倒在铁索桥头,阴律司也双目通红。随着转轮的速度逐渐稳定,笼罩在幽冥界上空的怨气似乎受到了指引,向着转轮所在的位置流动起来,又随着转轮的指引,沉入深渊下方。黑雾逐渐散去,幽冥界的天幕逐渐变得清晰,一时间,又能看到远空蓝绿色的极光闪烁。
韦慕与孟七喜看着重新流动起来的怨气,面色却并不显得乐观。
韦慕眉头紧皱:“若在平时,生怨转轮的运作足以维持六界的平衡,但千百年来积攒的怨气太多了,再加上无相主刻意为之,恐怕短时间内,并无法解决怨气积聚四溢的问题。”
“此事仅靠幽冥界,根本无法独自解决,”孟七喜思索片刻,喃喃道,“须得六界同心,才能避免这场大祸。”
韦慕点了点头:“等瑾澈回来,我们再与他从长计议。”
人间,都城。
月下良辰大门外,围满了愤怒的居民,皆是当时经道煌牵线撮合的美满良缘。如今却满脸刻薄愤怒,拿着婚书砸向月下良辰的大门。
“都是因为你们,否则我根本不会娶这悍妇!”
“这人成天只知道出去喝酒赌钱,家里的事根本就不管,你们让我嫁给这样的人,究竟安得什么心!”
“我们要退婚!”
“和离、现在就和离!”
一街之隔,柒月和小野躲在和离所的酒馆内,透过窗缝看着对面的混乱景象,心有余悸。
柒月面露震惊:“道煌公子当日撮合的,确实都是美满良缘,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野也皱起眉头:“那被称作悍妇的周姑娘,原先我也见过,最是温柔可人,怎会成了婚就性情大变?那白秀才,平日最是洁身自好,又怎么可能天天去赌坊?”
二人面面相觑,皆不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二人所见不到的是,这些人的七窍之中,都萦绕着黑色的怨气。正是被怨气所蛊惑,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就在此时,二人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一人高声大喊:“既然决定和离,当立刻去和离所!”
“这对面不就是和离所吗?那孟姑娘,替好几对夫妻做过和离呢!”
“对,找孟姑娘去!”
人群说罢乌央乌央涌向街的这一边,柒月与小野大惊失色。
“这下该怎么办?”
“快找东西堵住门!”
小野拖着腿搬凳子,然而人群已开始愤怒地砸门,不待小野堵门,大门便被一名愤怒的汉子一脚踹开。小野站立不稳,立时摔在了地上。
“我们老板近日出了远门,不在店中,诸位过几日再来吧!”柒月急忙上前扶起小野,急切地对着来人解释。
“我们现在就要和离,一日都等不得了!你们先前宣称能帮人和离,如今却推脱人不在,是什么道理!”
愤怒的居民们眼看着就要推搡起来,就在此时,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几名官兵忽然出现,围住了激愤的人群。柒月与小野一愣,只见人群后,楚月舟一身轻甲,手执长鞭坐在马背之上。在她身后,跟随着数名修士打扮的年轻人。
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将人群围住,修士们也动作娴熟,取下腰间的一只葫芦,打开壶嘴向着空中一抛,葫芦倒立在半空之中,道士手捏法诀,下一刻,只见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居民们的口鼻之中渐渐散逸而出,被尽数吸入葫芦当中。修士招了招手,葫芦乖巧地回到他的手中。与此同时,只见原本聚集在酒馆门前的人群,都仿佛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
“我……我怎么会在这?”
居民们面面相觑,继而想起家中还未做完的事,结伴陆续离开。
柒月与小野抬头,认出马背上的人,均露出害怕的表情。
“娉婷郡主?”
楚月舟看了二人一眼,二人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发现娉婷郡主似乎与上一次见面时,变得十分不一样。
“你们二人,一直留在此处吗?”娉婷郡主开口问道。
柒月与小野点了点头:“老板与道煌公子离开时,令我们守在此处,等他们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最近城里的人们,都变得十分古怪,叫人害怕……”
楚月舟沉吟片刻,开口道:“孟姑娘与道煌公子,应该不会很快回来了。人间受怨气侵扰,人们才会变得如此暴躁易怒,他们须得花时间去解决问题。你二人待在此处,要自己保重才是。”
楚月舟说罢,从身后修士手中接过两张符,递给柒月与小野。
“你们将符随身佩戴,便能不惧怨气侵扰。”
柒月犹豫半晌,接过符纸:“多谢郡主。”
楚月舟冲柒月点了点头,旋即调转马头,带着官兵与修士扬长而去。柒月愣愣地看着楚月舟的背影,回身看向小野。
“我觉得郡主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小野也点了点头,旋即看向柒月:“如果郡主说的是真的,我们也得万分小心才是。”
柒月看向乌云笼罩的天际,喃喃道:“只希望老板和道煌公子,都能平安回来。”
天界,香火琳宫。
则然将道煌送至香火琳宫之内,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香火琳宫的大门。
“等等!”道煌拦住关门的天兵,“这是何意?”
则然面色平静:“仙君,在下只是依照天帝陛下的旨意,奉命行事罢了。”
“姬俊这是当真要将我软禁起来?!”道煌不可置信。
则然向道煌欠了欠身:“仙君还请勿要为难我等。”
道煌一时失语,眼睁睁地看着则然将香火琳宫的宫门关闭落锁。
四下寂静,道煌怔立在门前,不敢相信姬俊真的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招奇闻声从回廊另一侧匆匆跑来,见是道煌,立即露出如蒙大赦般的表情。
“仙君,您可算回来了!”招奇大声叹道,“您快去看看姻缘树吧,我等用尽了各种办法,已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道煌一愣,即刻调转步伐,冲姻缘树所在之处疾步而去。眼前的景象,令他瞬间变得面色苍白。只见偌大庭院之中,落满了已然腐朽断裂的姻缘线,而庭院正中央的巨树萦绕着难以忽视的黑气,枝干已然开始枯萎。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道煌沉下声音。
“就在几天前,我们一觉醒来,便发现庭院里落满了姻缘线……”招奇面露痛心之色,“自我来到香火琳宫,还从未见过姻缘树变成这样!”
道煌沉默不语,上前来到姻缘树的面前,伸手触碰姻缘树。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如同从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忽地传入道煌的心神,他不由浑身一震,再次睁开双眼,只见自己竟身处在一片空旷的空间之中,四周是洁白的雪地,鼻尖传来不知名的清冷香气,而不远处,是一片熟悉的冰湖,湖中正是那棵巨大的姻缘树。只是眼前这树枝繁叶茂,红线崭新鲜艳,随风微微飘荡。
“你来了……”
一道空灵柔和的女声忽然响起,道煌一愣,响起在自己初入香火琳宫,被姻缘树认可之时,便听到过这阵声音。
“是你!”道煌认出了这道声音,“阁下究竟是谁?与这姻缘树,又有何联系?”
道煌四顾,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你找到自己究竟是谁了吗?”
那道声音不理会道煌的发问,只是循循善诱。
“我是谁……”道煌喃喃,想起初见时这道声音便在提醒自己,一时恍然,“我是……天生成神的瑾澈。阁下当时所言,可是此意?”
那道声音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
“看来,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道煌一愣:“这是何意?”
一阵风夹杂着雪片,忽地吹来,将道煌逼得步步后退。
“回去吧,直到你找到答案……”
风越来越猛烈,将道煌推出结界之外,道煌慌忙抵挡,急忙开口:“前辈且慢!晚辈还有要事相询!前辈既能以此法相见,一定也知晓应当如何挽救姻缘树枯萎的办法吧!”
疾风骤止,空气中传来一道疑问的声音:“姻缘树枯萎?”
道煌狼狈起身:“正是!人间怨气四溢,天界香火琳宫中姻缘线腐朽断裂,树身枯萎。晚辈如今忝为月老仙君,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道声音沉默片刻,再度缓缓开口,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罢了,看来六界冥冥之中必有此一劫……既是如此,你上前来,我便将一切都告知与你。”
道煌不解其意,上前来到那片冰湖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倒影逐渐扭曲,一幕古老的画面渐渐出现在他的眼前。
与此同时,云霄天宫寝殿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姬俊狼狈地冲进屋中,用最后的力气合上大门,踉跄倒地不断喘息。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在他身边渐渐凝成无相主的模样。无相主声音嘶哑狡黠,凑近姬俊耳边发出恶意的嘲笑。
“看见了吧?他的第一选择,永远都不是你……”
姬俊反手挥出一击,击碎无相主的身形:“住口!”
黑烟消散复又凝聚,无相主发出桀桀怪笑:“你口口声声,将他称作朋友,但你心中,又可有一日将他当做‘朋友’?你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
黑烟丝丝缕缕,侵入姬俊的口鼻,姬俊勉力抵挡:“你休想得逞!”
“是吗,”无相主低声道,“自从你当年用一缕神力与我交换幽冥界密道的消息开始,你便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了。”
姬俊来不及回答,只见黑雾猛然一阵涌动,以极快的速度侵入姬俊的神识七窍之中,姬俊面露痛苦之色,然后很快双目变得漆黑,被无相主彻底占据。
姬俊回过头,面上已经是无相主的神色。
“来人!传朕旨意,妖族与幽冥界余孽勾结,妄图谋反,即刻集结天兵,讨伐二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