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长老的目光落在司乔的脸上,微微一顿,随即浑不在意地挪移开来。
他十分清楚大虫长老的毛病,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虚荣得毫无道理,偏偏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肯给他面子的,也就使得这糟老头子每每外出显得格外地形单影只。
“聆魔钟响了。”他看着大虫长老道。
大虫长老本是眉飞色舞的脸立刻肃然,“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罗修长老道。
他们两个同时向护城河面看去。
河面一丝不乱,像是一道碧色的翡翠,成片的蜻蜓贴着水面低徊而过,在岸上和水上来回地乱哄哄穿梭,与偶尔冒出水面的鱼交相错落。
而墨色苍穹越压越低,造成了抬手可及的错觉。周遭阴沉到了极致,明明大约正午时分,却像是黄昏薄暮一般,对岸的景致都几乎看不清晰。
皇城宫殿墙檐屋脊上星星点点的夜明珠如同一颗颗被串成糖葫芦的星辰,给快要阖成一线的天地缀上微弱的亮光。
“今夜恐会暴雨如注。”大虫长老拄着拐杖,忧心如焚,这一瞬他的身影虚弱得令人担心会不会从滑腻斑驳的半坡堤岸上跌进河里。
罗修长老沉默了下,点点头,“会是一场硬仗。”
司乔在一侧听得一头雾水,聆魔钟、暴雨、硬仗,这三者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她偷偷地看一眼乔装的董威和凌云,那两人却也陷入深思之中,没能给她回应,反而是董威鼓胀的肚子上衣襟被悄无声息地捅开了一个角,露出一颗黑漆漆的圆眼睛,冲着司乔水汪汪地一眨。
司乔唇角翘起,这小魔头椒图真是越来越会卖萌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
众人往声音来源处瞥去,隐约能看见四五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每人手里拿着只巴掌大小的纸叠的小船,每只船上皆插着根木棍,桅杆一样立在纸船的中间。
普天下的小孩子在七八岁的年纪都差不多,脸上带着既精明灵动又懵懂天真的神情,一贯的没心没肺,他们嘻嘻哈哈地一起下了河岸,站在临水的石头上,弯着稚嫩的腰要将纸船放到河面上。
看样子这帮小子竟是在模仿傍晚的神灯会。
司乔心中划过不祥的预感,飞快地看了一眼大虫长老。
大虫长老瞧见了这瞎胡闹的一幕,本是略带讶异的,可也并没有当回事,漫不经心地又转回头来了。
司乔心微微放了下来,看来不该如此草木皆兵,这护城河若是碰都不能碰,耍都不可耍,那非得重兵把守不可了,而且河里鱼虾俱存,河上飞虫蜻蜓忙忙乎乎,各行其道,说明并没有什么事。
却在这时,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慢着!咱们这样不对。我见每次神灯会开启之时,钦天监的长老们还要念叨一阵子祭词咧。”
“祭词?”另几个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
“可是咱们不会祭词啊。”
“你会吗?”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看向最先提出异议的那个。
那孩子身量高一些,脸上也沉稳些,估计是几个孩子里的头,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每次我都着意记着呢。这样,你们将船先按在河沿上,别让它们掉下去。”
其余的孩子乖乖听从。
这为首的孩子便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来,噗地吹燃,挨个地将那些纸船上的木棍点着,之后,他将火折子高举过头,闭上双眸,口中高声吟诵道:“彼苍者天,天何高远,彼褐者地,地且无极,彼……彼青者山,山唯渐渐,彼碧者水……尤为淫淫……寰宇荡荡,勇莫万民……民者碌碌,虽卑且微,然可生运,运即化道……灵长至高,可敌,可敌魔尊……尔等勇者,听我号令……”
在这磕磕绊绊的男童声中,不知为何大虫长老的脸色倏地变了,他下意识想要冲上前去,却被罗修长老一把扯住,“慢着。”
“开不得玩笑,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出事……”大虫长老气急败坏地扭头低喝。
“再等等。”罗修长老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纸船上摇摇晃晃的火光,“正好是个机会看一看情况,试试深浅。”
“你疯了?”大虫长老瞠目结舌,“拿几个毛没长全的孩子的命去试?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说着他奋力一挣,脱开了罗修长老的手,像只瘸腿的黄鼠狼一样朝着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窜过去。
罗修长老身后离他最近的一个矮个子手下低啐道:“这大虫长老装什么圣人,每年念祭词念得最虔诚的便是他,怎地小崽子的命是命,他们爷娘叔伯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虚伪!”
罗修长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口斥责,那手下便住了口,但眼中仍是流露着不屑之意。
司乔作为大虫长老的跟班,没有听见这些话,她尽职尽责地随着前方的老头儿一起飞奔到了皮孩子们面前。
大虫长老嘶哑着嗓子高喊道:“停停停!”
可是为时已晚,那为首的孩子小手一挥,像模像样地发号施令道:“放灯!”
几个孩子顿时撒了手。
大虫长老抓向纸船的手一把扑了个空,便见那些承载着莹莹火光的纸船瞬间漂移到了河中心。司乔竟没有瞧出它们怎会有如此快的速度。
“哎吆,小兔崽子们!”大虫长老嘴上骂着,脸色古怪至极,司乔以为他是要捶胸顿足,可是他浑身僵直,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盯五只纸船,神情紧绷到了极致,竟忘记了去发泄多余的情绪。
司乔问:“长老,要不我去把它们捞回来?”
“捞什么捞,晚了……一沾水就晚了……”大虫长老声音格外苍老疲惫。
司乔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打着旋儿远走的几只小船。
那些纸船上的微弱灯火倒映在黯淼水面里,一上一下,灼灼闪动,像是一张半浸在水中的鬼脸长了一对昏黄的鬼眼,诡异瘆人。
这不顺顺利利地漂走了嘛,应该没事吧……司乔暗道。
孰料刚作如是想,那几只小船便像是被钉在了河上,倏地停止了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