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乔没有料到她一念之间竟歪打正着了。
大黑狗三毛并非当日小如凡犬的时候了,自槑槑小靴子中一跃而出,夜幕都被遮住大半,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牙齿,猩红的舌头旋起的风便将已跳至半空的穆行烈给刮了个踉跄,半步迈不得。
还未等司乔回过神来,欧呜一声,三毛已经将某样东西吸入口中,吧嗒吧嗒咀嚼几下,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冲着司乔讨好似的眯了眯眼睛,又看向地上瑟瑟发抖早不复凶神恶煞状的穆天羽和朱秀花。
“不要吃他们。”说实话司乔被吓坏了,没有想到三毛杀伤力如此之强,竟直接把穆行烈连皮带骨头不剩地吞吃了。
镇雀之犬果然名不虚传。
三毛本来已经冲着穆天羽和朱翠花伸出了长达三尺的舌头,听闻司乔的话迟疑了下,缩了回来,从空中落到地上,小山一般满满当当地挤占了大半个庭院,它低下头在穆天羽坑坑洼洼的脖子上嗅了嗅,舔了几口,又转身去闻朱秀花,在她光秃秃的断颈之上同样吸溜了几下。几缕细碎的黑气分别自他们的伤处溢出,收入了三毛唇齿中。
朱秀花跌落在旁的狰狞而痛苦的脸孔随之一点点平和下来,而紧跟着穆天羽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疼,疼,疼啊……”
三毛调转着健硕庞大的身躯,昂起脑袋,脑门上三绺竖毛钢针一般直冲向天,它不停地抽着鼻子,将周边细细嗅了个遍,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后将尾巴一抖,身子像是撒气一般,一点点变小,再变小,最后化成了司乔最初见它时的样子,摇着尾巴跑到司乔腿边蹭来蹭去。
几个人慌忙向穆天羽和朱秀花围过去,司乔也赶快跟了过去。凌云扶起穆天羽,见他虽然流血不少,但并未伤及根本,扯着脖子不停地叫疼,凌云为他敷了些伤药才缓解下来。
而朱秀花就惨多了,她的弟弟妹妹一个搂着她的身躯,一个抱着她的断头,一起嚎啕大哭。司乔看得触目惊心,忙上前去,从妹妹的手里接过断头,放在朱秀花血肉模糊的脖颈上。
她回头看一眼穆天羽,十七八岁的稚气尚未褪尽的青年男子,还在摸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时不时地哼唧两声,他自幼养尊处优,这般疼痛确实是让他格外地难以忍受。方才事发突然,慌乱之中,大约他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有谁不顾性命地救护他吧。
司乔心中升起悲凉之意,悄悄咬破指尖,在朱秀花随时会掉的头颅根部轻轻一划。豆大的血珠沾惹上皮肤,豁然晕染开来,如同一条红丝带般倏地裹上断裂的截口。继而一阵清幽之气弥漫,令在场每个人禁不住深呼一口气。
“什么……什么味道?”穆天羽精神一振,伤口的疼痛立刻止住,他用手摸了摸脖子,已然平整如初。
大虫长老觑着一对眯缝眼从背后看着司乔,须臾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巧又撞见了穆飞羿,添了堵似的,皱着脸往另一边走了。
这边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朱秀花的断头完全恢复,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
她的弟弟哭着问:“我姐姐还能活吗?”
司乔心中也没把握,仰头去看四周,寻找朱秀花的魂魄,若是魂魄没有走远,黑白无常又没来,应是说明还有的救。
不料却在这时她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皇帝穆行烈,他的身体已被三毛吞嚼到腹中,魂魄却就此解脱,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中,脸上露出既迷茫又轻松的表情。
看到司乔能看到他,他惊讶了一瞬,问道:“司爱卿,朕这是死了吗?”目光挪移到三毛身上,他抬起手指着它,苦笑道:“朕的龙体被这只狗给吃了?”
司乔讪讪,“对不起,皇上。”
“罢了。”穆行烈摆了摆手,经历了一次死亡,他反而脱胎换骨了一样,恢复到了前所未有的英武强健模样,尽管只是神魂,半透明的龙袍在月色下飘飘飒飒,却有种伟岸又飘逸的感觉。
“人生如灯灭。司爱卿,看在你我君臣一场的份上,朕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他又道,“去代我问一问老六,羿儿,他,他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我不入妖窟,直接去投胎转世?”
“朕二十余年所惧怕者,不过于此……可到头来,却是一场梦幻。竹篮子打水,想想也着实可笑。”死了之后他戾气荡然无存,话到最后,语气变得卑微而恳切,眸中隐约有水光浮现。
“黄粱一梦,终于醒来。早知如此,何必入帝王之家……”
不用司乔转达,穆飞羿早已听见。司乔转头去望他,他淡淡瞥了司乔一眼,轻微地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穆行烈尚未反应过来,一阵风便将他的神魂吹到了更高的夜空中,有两个黑衣的影卫跟随而去,一左一右,扶着他不知去了何地。
“其余有愿离去转世的也尽皆放了吧。”穆飞羿又道,他的声音很低,仔细一听带着微微的沙哑,“免得以为本王处事不公。”
“是。”飓风欲言又止,最终应道。
司乔听得入神,忽地怀中之人一动,耳旁童声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低头看,朱秀花睁开了眼睛。
“司姐姐。”她叫道,然后撑起身子四处寻找穆天羽,见他安然无恙方松了一口气,而那厢穆天羽已经起身对着三毛发了半天的呆了。
“你救了我,可是你杀了我父皇,你到底是我恩人还是仇人?不对,恩狗还是仇狗?”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又抬起脸来看向穆飞羿,继而去望一直沉默在旁的二皇子,忽地喃喃苦笑一声,“妹妹,母妃没了,父皇也没了……都没了……你还不知道呢……你还不知道……”
说完,他的苦笑忽地化作一阵大笑,仰着头,对着天上的银月,须臾之后,大笑变成咳嗽,咳嗽止住,又抓了抓头发,拢了拢凌乱的衣袍,甩手道:“两位皇兄,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阻止。
他的脚步虽踉跄仍不失少年男子的轻灵,朱秀花在望了一眼之后,眼泪便跌了下来,掩在夜色中,少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