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为着自己没有在她最后的时光陪伴于她,也为着那些深刻在骨髓的冗杂情绪和点点滴滴的相依过往。
他一走了之是不孝与无情,但也唯此,才是真正的孝与情深。否则,就如她曾经逼他娶妻之时所说的那般,他若是过不好,若是遭了难,若是有半点闪失,她必是死不瞑目的。
他能平安,顺畅,乃至得登高位,是她此生最大的满足与心愿。
又是一个黄昏,三皇子终于感觉到了腹中的饥渴,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下了马,因为途中换了衣服,易了容,所以也并不害怕有人认出。
他入了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洗脸漱口之后,店小二端上来饭菜,他吃了几口,忍不住捂上了胸口,那里疼得要命。
他丢下筷子,趴在饭桌上,将头脸埋在袍袖之间,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从此后,世间再无母后,再无一个像她那般疼爱自己的人了。
哭了良久,等他重新抬起头来,欲再去拿起筷子的时候,被唬得往后一仰——他的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这个人紫袍裹身,鬓发凌乱,形容憔悴,看起来也像是赶了几天路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认识,这个人是潘仁仙。
潘仁仙正在冷冷地看着他,蛇一样狠辣的眼神。
“阁下是何人,为何来到鄙人房中?”三皇子迅速冷静下来,假装愕然问。
潘仁仙却单刀直入,“别装了,三王爷,跟我走一趟吧。”
“你怎么认出我的?”三皇子这次是真的吃惊,他摸了摸脸上,易容膏仍在。
潘仁仙冷哼一声,内心却也是惊撼至极,并非是他能掐会算,测出了三皇子的逃命方向,也并非是他眼力通神,瞧破了三皇子脸上的破绽。
而是这一路上,又有异人来时不时地指路,引导他一路向南,追到这里。而那引路之人每每只是扔个纸条于他面前,并未显露真身,使得他惊惧之余,仍忍不住跟了上来。他猜测那人并无恶意,反正也是毫无头绪,不如就听从了他的建议。
就在他进来之后,心中仍未确定,这个衣衫普通,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会是玉树临风,俊逸超群的三皇子?
直到三皇子那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承认之语才真正坐实了他的身份。
潘仁仙不与他废话,站起身来,捏了一个诀,袖中便飞出一坨绳索,如跗骨之蛆般自动缠上了三皇子的身子,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三皇子又惊又怒,挣扎不停,“潘仁仙,你如今也是戴罪之身,又有何资格来抓捕我?”
潘仁仙不语,拎起他便欲跳窗而走。
三皇子又大叫,“潘仁仙,你所图为何?父皇早就不信任你了,而且你所犯的罪行牵扯到了莫贵妃,此乃我父皇大忌,即便将我带回去也赎不了你的罪过,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潘仁仙冷冷皱眉,“鼓噪。”说完将一团脏兮兮的不知从哪顺来的抹布塞到了三皇子的口中,三皇子顿时住了嘴,被抹布的异味熏得几乎背过气去。
之后,他们马不停蹄往北而去。
三皇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花费了几十个时辰,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路程,又被这般轻易折返了回去,即便是嘴里塞得臭抹布都比不上这一点让他绝望生气。
潘仁仙时而骑马,时而用法器,速度快得惊人,天还未亮便赶回了京都。
三皇子本以为他要直往宫中,孰料他却在离皇宫尚远的一条街道上停了脚步。
星光渺淡中,潘仁仙席地而坐,神情沉重。
他闭眸良久,似乎在酝酿一件极其需要充分勇气的事情。他的一张容长脸面,其实仔细看上去甚为眉清目秀,五官也很是端正,但因长年累月地浮蕴着冷森骄作之气,而令人或是畏惧或是嫌恶,而不敢不愿直视。
三皇子被抛在不远处的墙角,愤恨之余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到端详四周,此时乃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他辨认了良久才陡然察觉了此地乃是何处。
“二皇兄的王府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他惊疑地想,“潘仁仙为何带我来此?”
就在这时,潘仁仙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将三皇子重新拎在手里,身子腾空,掠墙浮檐,眨眼之间落在了一处宅院之内。
正是二皇子的府中。
虽然三皇子很少来此,仍然立刻认了出来,正是二皇子所就寝的主殿。
“你要做什么……”三皇子口齿不清地呜呜叫道。
潘仁仙怔望着殿门,显得很是谨慎,甚至有些紧张,他自然不会理会三皇子,而是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不知是因为不受宠,而是别的缘故,二皇子这里没有值守的侍卫,东西厢房里倒是各有几位內侍,但都睡得比猪还沉。
门上的插栓对于潘仁仙这等修道之人来说,不算什么,他轻而易举便打开了门,不但自己迈了进去,连带着三皇子一并进入。
后又步入内室,来到了帷帐之前。
此刻天色已蒙蒙亮,有微弱的光线自窗棂投进,透过细软的帐帘可以朦胧看到里面有人在平躺着,呼吸均匀。
三皇子不知道自己是该呜呜呼救,或折腾出动静,还是住声不言的好。
对于二皇子,虽说是年岁相仿的兄弟,他却陌生的很。拿不准对方看到自己被潘仁仙擒住,是会不管不问,还是会要求一起去宫中复命立功。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惊,潘仁仙将自己掠至此处,不会是要将他献给二皇子,令其交上去讨好父皇的吧?
潘仁仙为何如此。平时从未见过他们之间有什么互动啊。
不管怎样,自己的凄惨下场在被潘仁仙捉住的那瞬,便注定了。母后终究是白费了苦心……
“二王爷。”潘仁仙跪在了床前,轻声唤道。
三皇子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惊骇地看着面前的潘天师——自自己认识对方以来,从没见过他如此神情,从未听过他如此发声。
淡淡曦光如波,映照在他的脸上,有一些苍白憔悴,眼尾也布满了细细的纹路,但这憔悴之中有柔和与怜爱凸显。他的呼唤也夹杂着小心与温情,甚至还包含了一丝祈求。
“二王爷,醒一醒。”他又道。
帐中的人动了动,带着惺忪之感,“谁?”
“是我。潘……仁仙。”
潘仁仙唇角不自觉地轻颤了下,深俯下背,叩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