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德平长公主紧紧抱着血泊之中的宜宁郡主，神情又悔又恨，全然不是先前的狠戾无情模样。
这种转变匪夷所思。
司乔在一旁看得既心惊胆战，又有些心酸，不出所料的话，此刻的宜宁郡主已是油尽灯枯，不出片刻就会因为伤重失血过多而死去。
她虽然不喜欢宜宁郡主，但是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后，也大体猜到了事情的起承转合，面对着她的重伤与殒命，还是不由心生唏嘘。
就在这时，德平长公主突然放下宜宁郡主，转身噗通一声向司乔跪伏下去，口中哀泣道：“司真人，我知您有活死医伤的本领，求你救救我的宜宁。今生若偿还不了你的恩情，来世我当牛做马也要报答。”
说完，她叩头在青石地砖上，几下就将额头叩出血来。
司乔倒并没有讶异她如何知晓的这一点，毕竟自己曾多次施展，不可能不走漏消息，而且当日护城河畔有几个孩童因顽皮模仿神灯会献祭，自身运道被封印抽离，未老先衰，是她用血将一个孩子的皮相恢复了原状，当时也在场的那李道长，很可能就是朱连。
司乔犹豫了一下，看向了穆飞羿，穆飞羿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司乔低叹一声，“我尽力一试吧。”便蹲在了宜宁郡主的身边。
德平长公主大喜过望，慌忙重新抱起宜宁郡主，皇帝在相隔丈余的地方看着，虽说神情阴郁愤懑，但并没有出口阻拦。
令人奇怪的是，偌大的镇鸿寺，闹出这番巨大动静，竟没有一个道人前来查看，整个寺院就像是一方与世隔绝的空宅一般。
司乔伸出手掌，抚在宜宁郡主的胸口，正准备输送些灵力过去，孰料宜宁郡主却剧烈颤抖了一下，那根血肉模糊露出嶙峋骨茬的断臂倏地抬起，驳开了司乔的手。
这一下似乎用尽了她的力气，她圆睁了眼睛，大张着口，费力地往外倒着气。
司乔和德平长公主齐齐愕然。
“……郡主，我可以救你……也许你听说过，不，你亲眼目睹过，在妖窟，我身上的灵力，可以使万物复苏，生灵回春……”司乔耐心地跟她解释，犹豫了一下，又道，“……你断掉的手臂，我也可以帮你长回来，会跟从前的一模一样。”
可宜宁郡主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
司乔重新伸出手去靠向她，刚输出一股灵力，她便又拼力将身体往外一撤，使那股灵力落了空。
司乔皱了眉，想了想，捏紧袖中的赤琼。
果然没有了玉玺的隔离，宜宁郡主的心音很容易便传来，“司真人，谢谢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是我自己不想继续下去了……奈何桥头孟婆汤，一瓢饮尽前尘忘……我想弃了今生今世，重新开始……”
司乔愣住，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向德平长公主，不必转述，德平长公主便明白了宜宁郡主的意图，她放声大哭，“是我害了你，娘亲知道错了，你不要这样惩罚娘亲。”
司乔也问道：“可是郡主，你怎地就知道来生一定会比今生好呢？”
宜宁郡主散乱的眸光定了定，心音道：“来生……再不投胎到帝王权贵家……再苦也不过是平民百姓的琐碎之苦，又能苦到哪里去……”
司乔无言以对，心想看来你是高高在上惯了，不解民间疾苦，也不懂寻常百姓之境。人只要活在世间，只要有生老病死，只要身处七情六欲，心存爱恨情仇，哪里就能不苦呢？
饥馑是苦，饱撑是另一种苦。冻寒是苦，酷暑是另一种苦。
缺而欲得是苦，得之惧失是另一种苦。
即便是强大高贵如穆飞羿，她看他，眉宇之间又何尝不时时萦绕着一份苦意呢？
人命关天，司乔不再犹豫，也不再惜力，双掌隔空迸出两股浓郁的灵力，直朝宜宁郡主的脏腑处辐去，宜宁郡主的周身顿时盈罩在一片白光之中，衣袍上的污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她身上的伤口也缓缓地合拢。而她伤得最为严重可怖的右臂，冒露出尖锐的白骨，在一毫一厘地增长。
可就在这时，她脏腑之中的三魂七魄突地毫无规律地旋转起来，她的身体越是恢复得快，那魂魄便越是转得飞速，几个呼吸之间，便脱出脏腑，破离身体。
与此同时，宜宁郡主的两只手向前伸展着抽搐了几下后，便彻底瘫软下来。
司乔一探她的鼻下，气息全无。
“为什么会这样？”司乔惊愕至极。德平长公主亦怔忪不已。
皇帝哈哈冷笑起来，“皇长姐，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常言又道，最毒妇人心，看来你比老虎还要狠毒得多。你将玉玺封禁在自己女儿的体内，多年以来，玉玺靠她的神魂滋养，早就将她的魂力耗损大半，玉玺在时，两者相互依存，倒无大碍，一旦玉玺脱体而出，她魂魄失去附着，又怎能再活？”
司乔恍然明了，她的起死人肉白骨，只能针对人的皮囊，是无法疗愈魂魄的。这与在护城河外救治不了那几个男童一样。
宜宁郡主与他们此生的魂魄之力及生命运道皆已丧失殆尽。
若自己不出手，宜宁郡主死得反而会慢一些，但要痛苦很多。
她的出手，令其残破的身躯得到滋养恢复，魂魄与躯壳因此剥离得容易起来。
司乔缓缓抽出一口冷气，将宜宁郡主还留了些许缝隙的眼睛以手指拢阖，看向空中。
那里浮着一条虚影，在灿烂的金乌下显得很淡，风一吹即散似的，她的衣衫上没有血渍，右臂也没有断掉，只是脸色苍白如雪，一张端丽的脸庞上泛着苦涩的微笑。
她看着下方痛哭的德平长公主，微微动了动唇，又看了看穆飞羿，最后将目光调转向司乔，对她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便飘荡而去。
在那一瞬，司乔骤然明白了她潜在的意思。
她应是知道她与玉玺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关系的，所以她早就料到了死亡这个必然结局，也明白自己是救不活她的，所以说不要白费力气了。
但是她没有将这个原因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因为这意味着对德平长公主的怪责。
说什么想弃了今生今世，重新开始，只是借口而已。现状如此，由不得她，不得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