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水凉记得很清楚,宋夕去世前那段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料峭的春风中,蒋水凉在新房屋外的廊下,睡了三个月。
每日隔着窗子,看着高大俊朗的宋夕,一点点的变成了一副枯骨。蒋水凉不知道宋夕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只知道宋夕一直意识清醒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竭,痛苦无比。
“宋夕,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蒋水凉记得,三个月间,河间王一直没有探望过宋夕。
“他没有得病。”忆起往事,河间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是替我死的。”
“什么?”
“我的热症是胎里带的。从出生起,宋太医就一直服侍于我左右。”河间王缓缓地回忆道,
“小孩子嘛,本身有病就难受,治病的时候又是扎针又是吃药,更是闹得很。为了安抚我,宋太医就常带宋夕一起来为我看诊。”
听河间王这么一说,蒋水凉就明白了,宋宜仲是河间王的主治医生,而宋夕就相当于儿童诊室里的安抚玩具。
“宋夕虽大我八九岁,却是我儿时唯一的玩伴。我很喜欢他,把他当成我的哥哥,经常宣他进宫陪我。”河间王继续说道,
“待我来河间就藩时,太后下旨让宋太医举家随我一路来。没了宫墙的阻隔,我更是日日要找宋夕陪我玩。”
“他对我讲过,那些梨糕,都是王爷要吃的。”
“是啊,离开弓高县后,我还一直忘不掉梨糕的滋味。那年冬天,我初到北地,受不了这里的严寒,虽多方注意但还是染上了风寒,风寒催的热症加重,我的五脏六腑如同日日在沸水里煮一样难过。那时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吃你做的梨糕。”河间王说道,
“奶娘听我要吃,立刻去府外找了一个会做梨糕的厨子。那个厨子手艺精巧,做的把梨糕做成了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可我却只想吃你用刀切出来的小方块。见我闹得厉害,宋夕便先尝了一块,哄我说跟你做的味道一样。”
“这梨糕有问题?”补全了信息的蒋水凉,思路渐渐清晰了起来。
“梨糕里有毒。毒性强又烈。宋夕吃完梨糕,三句话都没说完,就吐了血。”
“那毒是下给王爷的?”
“没错。奶娘一贯骄纵我,我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许人动。宋夕又老实本分,若非见我三天都没吃过东西,也不会急的先尝。”河间王说道,
“事后,奶娘查清,我那突如其来的风寒,也是被人故意传上的。我刚到信都,便有人引诱侍奉我的小太监去府外赌钱。他们在外面染上了风寒,回来就传给了我。”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缜密且恶毒的计划?
多大的势力才能买通,利用如此多的人?
到底是谁丧心病狂到要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折磨三四个月,再让他死?
如此深仇大恨的对象,应该不是自幼生病少见外人的河间王,而是他的母亲或者哥哥。
河间王是在当今皇上登基后不久,就被送往河间国就藩。
或许这并不是遗弃,而是太后对河间王的一种保护手段。虽然远离京城,但也远离敌人。
“谋害王爷的,是京里的,不,是宫里的人?”除此,蒋水凉想不到别的答案了。
“你猜的没错。奶娘把此事上报回京后,太后查明幕后主使正是先皇的宠妃——杜夫人。”河间王说道,“虽然太后赐死了杜夫人,又在朝堂掀起滔天血浪,借着这个由头把想杀的人都杀了个遍。”
“可这样一来,不是有更多人恨王爷了吗?”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宋夕。”
河间王这句“对不起”让蒋水凉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人味儿。封建王朝的上位者,向来是把别人对他的牺牲看作是理所当然。
可既然河间王对宋夕充满愧疚,又为何会跟宋夕的遗孀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呢?
蒋水凉心有疑惑,却又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把这个疑惑问明的问出来。
最后还是河间王体贴的继续讲了起来:
“京城的事情完结后,太后派人把主谋者的人头送来河间国。我看过之后,就把东西给你送过去了。你当时虽然吓坏了,但从此却对我亲近了起来。”
“后来呢?”
“闹过这么一遭后,后面的日子就变得很平静。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过去了,直到我十五岁回京。”
河间王十五岁,也就是四年前。
之前河间王曾对蒋水凉说过,他四年没再回过京城了。看来,当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四年前,京城发生了什么吗?”蒋水凉问道。
河间王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蒋水凉,没有说话。
蒋水凉只好再问:“那四年前,王爷回京,我有同去吗?”
“没有,你从没离开过河间国。”河间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的生日宴上,皇上喝醉后,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夸赞我如何聪慧,如何知书明理,如何是栋梁之才。”
“皇上这行为,有点捧杀哈。”蒋水凉压低声音说道。
“捧杀?”河间王苦笑道,“皇上的本意虽不如此,但结果却相同。从那之后巴结我的人简直要踏破河间王府的门槛。奇珍异宝、各色美女,源源不断的被送进府来。因为顾及她们背后的人,我对她们很好。那时还没有临月院,她们在府内可以随意活动,甚至还会跟着我一起出府游玩。”
“这些美人有问题?”
“最开始是没事的,你和奶娘把她的很好,她们也满足于锦衣玉食的生活。”河间王说道,“直到一年前的冬天,我循着旧例,带你和奶娘,还有几个乖巧听话的姬妾,去了乐成县的温泉别馆。”
”骤雨和我说过,奶娘就是在别馆里出的事。但是我不记得别馆里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杜美人吗?”
“不记得。”虽然河间王的叙事水平比骤雨高了很多,但这接连出现的新人物,还是让蒋水凉有些吃不消。
“杜美人是京城里一位高官送来的。”
“谁呀?”
“不用管他,不过是个死人。”
“这个杜美人是个刺客?”
“虽然她罪无可赦,但温泉别馆中的刺客并不是她。”河间王说道,“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好,好。”蒋水凉正愁着如何理清着人物关系呢。
“杜美人大概是在温泉之行前半年入府的。她容貌并不出挑,但为人处世上却独有一套。你曾在我面前夸赞过她,温泉之行也是你说要带着她的。看样子,你们俩的私交应该还不错。”
“不是说,我对王爷的姬妾一直很……很严厉的吗?”
“你是个很好的人,平日里对她们严格些也不过是为了保护我。只要她们肯守规矩,你对她们还是很关照的。”
“所以,杜美人和我交好,是别有用心?”
“我不知道她最开始的时候,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去接近你,但最终,她还是把那腌臜药下在了你给我做的梨糕里。”河间王说道,
“我本就身体不好,她还下了极大的量。如果我真的在药性的作用下宠幸了杜美人,怕是都活不过当天晚上。好在奶娘及时发现,控制住了杜美人。”
“然后呢?”
“然后宋太医来了,给我施了针用了药,又是催吐,又是灌肠,把我折腾个半死。”
看河间王现在活蹦乱跳的,宋太医的饮鸩止渴大法,看来是管用了。
“好在宋太医医术高明。”蒋水凉说道。
“宋太医确实是妙手仁心,可当时这些法子都没用,只能靠我的意志力熬过来。”
“啊?”蒋水凉产生一种不太健康的想法。
难道两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了强制爱的剧情?
“偏在这时候,早就藏匿在温泉别馆中的刺客也趁乱行动了。奶娘替我挡了一下子。毒针扎在了她的眼睛上。宋太医当机立断剜下了她的双眼,阻止毒性扩散,可奶娘还是危在旦夕。”河间王说道,“为了全力救治奶娘,宋太医把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我,给你照看。”
“结果……”
“结果你找来一桶冰雪,把我脱光了按在里面几个时辰。”
“我怎么可能按住你?”蒋水凉心想,你可是能一脚踹断刺客脖子的狠角色。
“我吃了药,又被宋太医折腾了一通,早就手脚无力,而你的力道又比寻常妇人大上许多,桶又小,我们两个人在里面,我也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我也在桶里?”
“是啊,你在那桶冰雪里陪我冻了几个时辰。从此就落下了妇人的毛病。每个月都有半个月时间,都会全身酸痛,各种不适。宋太医说,起码两三年才会调理好。”
破案了,终于破案了。
蒋水凉近一年暴躁易怒的反常行为,原来是严重的经前综合征和排卵期激素紊乱导致。
“那晚虽然兵荒马乱,一切都脱离了正轨,还好我和奶娘的命都保住了。”河间王继续说道,
“回来后,我大病一场。养病期间京城里的腥风血雨,我也没力气理会,只知道最后又杀了一批人。皇上的江山,也更稳固了。”
“刺客的事情皇上给解决了,那杜美人呢?”
“我没再见过杜美人。”河间王说道,“杜美人,和其他同去的姬妾都被直接押送去京城了。对外只说她们感染了疫病,在外面休养。”
“临月院也是在那之后启用的吧。”
“嗯,是奶娘的意思。”
河间王的故事讲完了,虽然蒋水凉确定河间王对某些关键问题避而不提,但足以解答蒋水凉来到这里之后的大部分疑问。
只是最关键的问题,她还没有得到答案。
“那我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