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怎么样了?蒋大娘到时间要去石榴堂了。”微风问道。
“不怎么样。”骤雨答道:“大娘好似只记得我俩和临月院的那些祸水了。”
“啊?这个该死的李姬,打的这么重。”微风吃惊的走到蒋水凉面前,垫着脚看蒋水凉头上的伤口:“那大娘还记得宋小太医么?”
宋小太医。
宋夕。
蒋水凉已故的丈夫。
这是蒋水凉,唯一完整的记忆。
南夏。一个典型的儒家王朝,农业大国。
它北拒匈奴,南临大海,西通西域,东望仙山,幅员辽阔,物产丰富。
虽然在建国之初,与北面的漠北多有摩擦,可等双方打出一个平衡后,皇二代们立刻搬出以和为贵的儒家思想,该签约的签约,该互市的互市,该和亲的和亲,开始长达几十年的和平发展。
河间国临近边陲,交通发达,是南夏与漠北的贸易中转地。
在与漠北的交流中,也不自觉的染上了漠北的习气,民风开放,恋爱还算比较自由。
就在这种自由开放的氛围中,年仅十岁的河间王带着他的奶妈、御医、侍卫、幕僚,浩浩荡荡一群人,从京城来到了河间国。
到了信都县,菀陵夫人康奶娘,坐着软轿,绕着原河间王府视察了一圈后,对着前来招待的信都县令的脸唾了一口唾沫。
然后给等着唾面自干的河间县令,扔了一份新的河间王府设计图,转身就带着河间王去了弓高县别院暂住。
弓高县,河间国三县中最靠南的县,是蒋水凉的老家。河间王在这里有一个猎场。
河间王来到弓高县的时候,蒋水凉的父母刚攒下了一笔钱,在弓高县的主要街道上买了个摊子,成了固定小贩。身为长女的蒋水凉就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家里的小食担子,做起了流动小贩。
就在那么一天,在墙边赏花的河间王,听到了墙外叫卖的吆喝声。
长于深宫的河间王虽然没听懂蒋水凉在吆喝什么,但蒋水凉如清泉一般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于是,他让正在陪他玩的宋夕,帮他出去买一份尝尝。
就这样,十五岁的蒋水凉,在一种猝不及防的状态下,迎来了她的初恋。
蒋水凉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初见的每一个细节。
蒙蒙细雨中,十八岁的宋夕,从那朱红色的大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召唤蒋水凉过去。
除了梨糕钱,宋夕还给了蒋水凉一把油纸伞。
虽然蒋水凉挑担子的时候,没法打伞,但她还是把这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刻在了心里。看着宋汐回府的背影,蒋水凉下定决心,不论用什么手段,她都要嫁给这个男人。
宋夕优秀且善良,是她摆脱贫苦艰辛生活的最好的机会。
于是,往后的日子,蒋水凉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去别院叫卖她的梨糕。
梨糕凉凉的,味道清甜,简直是为身患热病的河间王量身定制。河间王每日都要宋汐去买。
一来二去,宋夕就与蒋水凉熟悉了起来。
三个月后,新的河间王府主体建成,河间王离开了弓高县。
跟着河间王一起离开的宋夕,夜夜都要梦到蒋水凉。
又过了三个月,宋家的媒婆来了。
达成心愿的蒋水凉,买卖也不做了,每天蹲在家里开开心心地绣嫁衣。
再过了三个月,河间王府的徐婆子来了。
徐婆子告诉蒋水凉的父母,宋夕病了,病的很重,怕是熬不到开春了。宋家不想耽误蒋水凉的年华,主动来退婚。
就在蒋水凉父母感叹宋家仁义,准备酒菜招待徐婆子的时候。蒋水凉穿上绣好的嫁衣,骑着用她聘礼买的驴,昼夜不歇的去了新都县。
蒋水凉在河间王府的门房里站了一个时辰,才见到失魂落魄的宋宜仲。
虽精神恍惚,但宋宜仲还是强撑着告诉蒋水凉,退婚是宋汐的决定,并在蒋水凉发表完“冲喜治病”这套封建迷信言论后,拒绝了蒋水凉。
面对准公爹的坚持,蒋水凉也本着一个准儿媳的自觉,没有反驳一句,只是默默从后腰抽出切梨糕的刀来,架到自己脖子上。
蒋水凉的决绝让宋宜仲退却了。
他为蒋水凉和昏迷不醒的宋汐办了婚礼。
大概这世间真有神明,当蒋水凉被送入洞房的那刻,已经昏迷五日的宋汐醒了过来。
皆大欢喜。
除了宋夕。
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宋夕,把蒋水凉赶出了她的新房,拒绝再见蒋水凉。
蒋水凉也不恼。搬来铺盖,睡在了房门口。
冬去春来,蒋水凉的真情并没有感动上天。最后一朵春花凋谢的时候,宋夕还是去了。
三个月相恋,三个月定亲,三个月期盼,三个月磐石不移的守候。
故事从夏天开始,又在夏天结束。
红色的嫁衣,换成了白色的丧服。
宋汐虽然不在了,可蒋水凉对他的爱并未消散,她没有接受宋宜仲送她回娘家再嫁的建议。烧掉了嫁衣,搬进了宋汐的房间,以一个寡妇的身份开始了河间王府的生活。
不知道是十年的时间足够久,还是芯子换了人的缘故,回忆犹在,可爱却没随着回忆一起出现。
曾经的白月光,就这么成了米饭粒。
蒋水凉想再感慨几句,可软轿已到石榴堂的门口了。她只能摇摇头,把有关宋夕的记忆甩开。
马上要见新老板了,哪还有精力悲秋伤春。
下了软轿,蒋水凉跟随内侍走进石榴堂。一进门,她就被眼前的景致惊住了。
眼前的小桥流水、假山池塘,选料做工都极为用心。可怎么看怎么像,有人用从未出过铁岭的包工队,在驻马店盖了一间苏州园林。
这河间王的审美真是够炸裂的。
“蒋嬷嬷?”蒋水凉由于拼命忍笑而扭曲的面庞,引起了内侍的注意:“奴婢让门口的软轿进来吧。”
“不用,不用。”蒋水凉顺口胡扯道:“只是想起差点再也见不到王爷,一时感怀罢了。”
“那就要请嬷嬷快走两步了,咱们探望完康奶娘就去觐见王爷。”内侍娇笑着回答。
啊?
想来河间王叫自己来,也是为了见康奶娘吧。毕竟蒋水凉与康奶娘的关系密切,康奶娘应该是很担心蒋水凉伤势。
说话间,就到了康奶娘的门口。
内侍敲了敲门,一个并不老的声音从门内响起:“进来吧。”
得到康奶娘的允许,内侍引着蒋水凉往里面走。
虽身处盛夏,但康奶娘的房间却门窗紧闭。桌上的香炉的熏香,浓郁的让人头晕。蒋水凉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坐在重重帷帐之后的康奶娘。
与她想象中白发苍苍,面如枯槁的老妇不同。
虽被绸缎挡住了眼睛,但康奶娘的乌发与朱唇,仍在彰显着她的美貌。在这么个绝世美人身边长大的河间王,是怎么养成现今这种审美趣味的呢?真是个不解之谜啊!
“宋汐家的,坐到我身边说话。”康奶娘摆了摆手,示意屋内侍候的人都退下。
众人离开房间后,蒋水凉依言走到蒋奶娘近前,坐在床头的矮凳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语气亲昵说道:
“奶娘这几天身体可好?”
“没有外人,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蒋水凉看着康奶娘嘴角那毫无掩饰的讥讽,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蓝屏了。
不是府里最亲近的人么?不是从入府就常伴左右么?不是病后也常常来探望么?
康奶娘的态度让蒋水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哄骗骤雨微风那套再拿出来说:
“这次历经生死,让我忘却很多,只记得康奶娘对我的好了。”
“哦?”康奶娘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从宋宜仲那里得知我时日无多,不想与我计较了吧?”
这个康奶娘真是每句话都要噎死人。难道蒋水凉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才让她有如此大的怨气。
“奶娘不要这么说,我看奶娘的气色极佳,定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我这个样子,长命百岁还有什么意义。”说着,康奶娘抬手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缎带。
缎带下,没有眼珠,没有眼睑,只有两个紫红色的空洞。康奶娘的眼睛竟像是被人活活剜了出去。
恐惧让蒋水凉连转过头的勇气都没有,她定定看着康奶娘的脸,那么美艳,却又那么恐怖。
“这么久了,你还在害怕。”
“我……”蒋水凉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算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康奶娘顿了一顿:“我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结束?”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
蒋水凉很想问清楚,却又怕言多有失。
就在她犹豫的空当,内侍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蒋嬷嬷该起身了,王爷等着您呢!”
“你走吧!”不知为何,蒋水凉从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里,听到一丝悲凉。
很快,这丝悲凉就消散在夏夜的晚风中了。
因为蒋水凉看到了河间王。
只一眼,就让蒋水凉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