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臻沉着脸，将那折本上的纸张全都翻完，留下数页后，便示意阿吉将本子递给姜秋桦。
张默极为不满的看了眼，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只听萧祁臻冷笑着念道：“惠景二十八年冬，中山王徐茂公给御史姜轸送了两斤淮州蜜橘和一篓杨梅，并书信一封，问候姜轸祖母毛氏六十大寿定于何时？
惠景二十九年春，中山王徐茂公给御史姜轸的长房长孙姜冠霖送洗三礼，百子福孙锦被一床，幼儿金锁一只，银项圈一对，恭贺姜府喜获麟儿。
德祐元年，中山王徐茂公上书为姜轸求情，请赦免死罪，流放岭南烟瘴之地为朝廷效力，以恕其罪。”
萧祁臻点了点桌案上的这几张薄薄的纸片，轻蔑的看上案首下的张默，冷笑道：“张大人这般事无巨细的通过这些寻常交往的细节，就想坐实朝廷御史与藩王之间暗通谋反，您这不是在断案，而是在诛心啊。”
萧祁臻没有称他为张卿，也没有唤一声张相或者张首辅，而是如普通官员一般称他为张大人，这便是已经在强制压抑着胸中的滔天怒火了。
姜秋桦不怕张默胡搅蛮缠，这小老头她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就把他的秉性习惯摸了个清清楚楚。
张默办事是实打实的负责，这张脸上就刻着“忧国忧民”四个大字，虽然老成谋国，却过于迂腐，爱给人挑刺，上纲上线眼里容不得沙子。
但这种人虽然讨人嫌，却也好对付。
他不是立志不惜得罪天下人也要做孤臣吗？那便成全他，给他足够的便利和舞台，让他去大展拳脚，只要摆到合适的位置，就不怕他会出乱子，如此，他必定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心甘情愿的为朝廷效力。
他生性不讨人喜欢，出口便是得罪人，想必常年孤单影只，寂寥度日。那便就对他关怀备至，也不用刻意逢迎，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略表心意，他便会感激涕零。
如此双管齐下，广施恩德，便是御下之道。
但这些，也只是建立在张默本身知道进退好歹的前提下，才能顺应忍让。
若他太过目中无人，仗着自己办事机敏，略有功劳，便想要蹬鼻子上脸，将自己凌驾皇权之上，越俎代庖，指手画脚，那便要狠狠打压一番了。
姜秋桦心里是这样想的，还没来得及与萧祁臻商量，萧祁臻就已经这样做了。
只见萧祁臻继续说道：“让朕来替张大人理一理，张大人这般死咬着皇后外祖姜轸不放，不过因为姜御史曾在惠景帝二十八年冬，藩王们赴京的朝会上，替中山王徐茂公说了几句公道话，没让他的死敌广平王萧胤继续攻讦构陷他，所以你便怀恨在心。
而你之所以这般记恨徐茂公，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堂侄张勋鸣不平。
张勋当年尚主，迎娶了安合长公主为妻，却在婚后短短三个月内暴毙，此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怀疑是徐茂公与安合长公主合谋灭杀亲夫。
所以你这些年事事与徐茂公作对，处处找安合长公主的不痛快，就是为了要给张勋报仇，朕可有说错一句？”
张默鼻尖冒汗，虽然强制镇定，但眼底深处的躲闪，却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虚。
姜秋桦适时故作惊讶道：“原来家祖只是与徐茂公私下略有往来，便被张大人记恨到如今。
他被如此这般反复构陷，虽是御史，却有口难言，说来也只是怪家祖当年没有与张大人诉明内情，还真是遗憾。”
众人也都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有这样的反转。
而帝后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论是讲道理还是谈感情，都把张默直驳得里里外外哑口无言，心中都是暗暗拍手称快。
当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张默要如何应对。
张默呼吸微促，不止是鼻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也纷纷顺着脸颊流下，划过惊慌。
萧祁臻长长的叹了一声，还是先开口道：“张首辅想要为侄儿报仇的心是好的，可若是心胸过于狭隘，也难以事事着眼于全局之上。
若徐茂公当真有不臣之心，朕不惜代价也会将他绳之以法，无需假借文臣之手来攻讦于他。
前御史姜轸的案子还待查核，是非曲直还未有定论，而皇后出生之前，姜轸已经远赴岭南，祖孙从未有过见面。
所以无论姜轸是否有罪，皇后都绝无任何过错，而朕，也绝不会听信任何人的任何理由，朕，绝不会迁怒皇后。
明年改年号之时，便是朕正式册封皇后之日，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今后若再敢有人提出置喙，那便就休怪朕不留情面了！”
萧祁臻乾刚独断，一锤定音，在场的钱谦，周传昌，杨广顺等人无不叩首称是，三呼万岁。
张默满脸是汗，身形也在微微发抖，还是匍匐跪地，却始终不再说一个字。
萧祁臻没有再理会众人，起身拉着皇后的手，与她一同出了御书房。
姜秋桦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刚刚他说的那一长串掷地有声的话，心绪也激动的无以复加。
认识他这么多年，她是知道他的脾气的。
自从进宫趟了这浑水，他经常在自己面前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总是做出一副被朝臣们欺负得生无可恋的模样，连她都暗自觉得好笑。
但她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他表面上怕这些朝臣啰嗦，是因为他心里尊敬他们，愿意去迁就他们。
若他是那种无道之人，就凭他这一身孔武有力，还会惧怕那些只会逞三寸之舌的文官？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身处上位者，原本就给人一种威严的压迫之感，若是不能虚怀若谷，自降身段，那底下的人会因为惧怕他而不敢开口。
这样做固然能够维护皇权之威，让朝臣心生畏惧，但也是将这集思广益之口堵在了宫门外。
长此以往，于朝政大事并无助力，也就不能为百姓谋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