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思晨斜着身子倚在床头,手里捧着的是一本马尔克斯的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篇小说很短,本来是她计划在火车上打发时间用的,但读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在车上睡着了,睁眼就到了上海,现在她回到旅店里,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但是却依然停在还剩三分之一的地方,阅读突然变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崔思晨像只猫一样坐起来,竖起耳朵听,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这家旅店处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洋楼里,走廊的木地板在常年潮湿的空气中肿胀凸起,踩上去吱呀作响,这个声音牵动着崔思晨的神经,已经来到她的房间门口,崔思晨合上书正襟危坐。
脚步声经过她的房间,并未停留,继续向走廊更深处走去。
崔思晨默默叹口气,再次打开书,还是三个小时之前的那一页。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当梦境出现的时候,崔思晨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感觉,她即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又无法从梦中挣脱,在梦里,她又看到了秦泽在舞台上演出,秦泽的身旁围着乐队,那首歌的前奏是由分解和弦与悠扬低沉的弦乐组成的,接着贝斯和鼓依次进入,秦泽握紧麦克风,缓缓开口。
音响里传出来的却不是秦泽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崔思晨愣住了,随即听出来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她的歌声,她此前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歌声,从小到大,她只在无人的时候偶尔哼唱过几句,她甚至连KTV都没去过。
接着,崔思晨发现自己就站在舞台上,台下是热烈的歌迷,对着崔思晨发出欢呼和尖叫,这种感觉无比奇妙,她仿佛浑身过电,在一瞬间拥有了巨大的自信与勇气,她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以前也从未听过,却很自然熟练地继续唱着,边唱边扫过台下疯狂的人群,试图寻找秦泽的身影,但她没找到,秦泽消失了,就像秦泽从未出现过一样。
敲门声惊醒了崔思晨。
她再次坐起来,从刚才真实到丝丝入扣的梦境中抽出身,站起来对着门口的全身镜对自己迅速打量一番,捋了捋并不乱的过肩长发,拧开门锁。
门口的秦泽露出微笑。他已经换掉了下午演出时那身有些滑稽的紧身衬衫和马甲,换上一件黑色短袖T恤,上面印着的是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专辑《月之暗面》。
“等着急了吧。”秦泽说,“演完回公司还一堆事。”
“不着急。”崔思晨说,“我刚才睡了一会儿。”
秦泽进屋,环视了一圈这个狭小的旅馆房间。崔思晨脸一红,目光跟着秦泽的目光走,依次掠过布满浮灰的全身镜,破损泛黄的墙纸,床头柜上仿佛上造型浮夸的老式台灯,落满蚊虫尸体的纱窗,虽然关着门但完全可以想象内部环境的洗手间,最后,绕了一圈,他们的目光回到彼此的脸上。
“先暂时找个地方落脚,过渡一下。”崔思晨说,“是破了点。”
“我觉得挺好的,咱们之前在北京住的地方也跟这差不多。”
“是啊。”
崔思晨感觉恍如隔世。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张床,两人一头一尾坐下,目光游离,看起来都有些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秦泽先开口,“你过得好吗?”
崔思晨一股热泪上涌,她别过脸,等心情平复,没有让眼泪真的落下来。
“我辞职了。”她说。
“是吗?为什么?”
“因为……”崔思晨没说出口,“反正就是辞了。”
“是那份工作做得不开心吗?”
崔思晨摇摇头,“其实工作挺好的,我也很喜欢,但我觉得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什么生活?”
“就是新的生活。”崔思晨凝视着秦泽,试图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某些他们不需要明确说出口的信息,但崔思晨不确定,秦泽的目光看起来很茫然,或者说,有点陌生 。
“你过得怎么样?”崔思晨问。
“还行,你都看见了。”
“恭喜你出单曲了。”崔思晨接着说,“我在你们公司的网站上看到了消息。”
“那不算什么。”
“怎么能不算什么呢?这是很重要的一步,你之前就说过,你要在这家公司里一边工作一边创作,然后争取一个出道的机会,现在你已经做到了。”
“根本没做到。”秦泽的音量提高,“你知道这次公司给多少人录制了单曲吗?”
“多少?”
“十二个。”秦泽说,“同一个录音室,用两周的时间,给十二个人录制了十二首单曲,我就是那十二分之一。”
秦泽说着从兜里摸出烟盒,刚要打开,又揣了回去。
“怎么了?”崔思晨问。
“这屋子不太通风,我还是别抽了,怕呛着你。”
“你以前一直在我面前抽烟。”崔思晨笑着站起来,起身去拿床头柜上烟灰缸。
“对啊,那是以前。”秦泽说。
崔思晨碰到烟灰缸的指尖颤抖了一下,停在半空,片刻后还是将烟灰缸拿过来,递给秦泽。“抽吧,”她说,“我不怕烟味。”
秦泽点点头,再次掏出烟盒,刚打开发现里面是空的,他一声苦笑,说,“我去楼下便利店买一盒。”
崔思晨没有回应,她看着秦泽不由分说地走出门,脚步声于门后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茫然盯着旅馆房间门,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来由的强烈感觉,她觉得秦泽不会回来了。
然而,十分钟后秦泽就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气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很多,进屋后将一个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里面除了一包香烟外,还有几瓶表面拧着水珠冰凉的碳酸饮料。
“你能喝凉的吧?”秦泽笑着说。
“不能。”崔思晨面无表情,“肚子疼。”
秦泽的笑容收了回去。他点燃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在这个不通风的房间里被困在了两人之前,让他们看对方的形象都有些模糊。
这一支烟的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熄灭后,秦泽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我们去吃饭吧。”
“去哪儿吃?”
“附近有一家还不错的本帮菜,就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
“没有什么事是一开始就习惯的。”崔思晨说。
“你还是那样。”秦泽的目光从崔思晨的身上移向枕头旁马尔克斯的小说,“很文艺。”
他们依次出门,秦泽在前,崔思晨拿着房卡跟在后面,接着,沿着只能容纳一人的旋转楼梯依次缓慢向下走,他们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听起来像一个人的。
走出同样逼仄的前台打听,他们一头扎进上海闷热的夜色中,马路上的噪音五花八门首尾相连,秦泽茫然四顾,喃喃自语,“怎么走来着?”
“您好。”
一个女人的声音混在纷杂的噪音中,清晰传进崔思晨的耳朵里,崔思晨回头,看见说话的是旅店前台的服务员。
“怎么了?”崔思晨问。
“这是您房间的收据。”服务员将一张纸递给崔思晨。
崔思晨接过,愣神看了一眼,随后对服务员点点头,“谢谢。”
“我知道了,”秦泽回头兴奋地说,“沿着这条路直走,前面就是了。”
两个人依然是一前一后沿着马路的边缘往前走,崔思晨跟在后面,不时举目四顾,如果说白天,上海对她来说还是一个清晰可辨的所在,此刻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概念,她被车灯霓虹灯与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光笼罩,她觉得所有的光都不怀好意,所有的光都在试图揭穿她的脆弱。
“到了。”秦泽突然说。
崔思晨看着旁边的门脸奢华的餐厅,犹豫止步不前,“用得着吃这么贵的吗?”
“当然用得着,”秦泽说,“你来了,我得给你安排好。”
“谢谢。”崔思晨说着,走到秦泽前面,先进入了餐厅。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用餐高峰,店里不用排队,他们被餐厅服务员领到了一处位置并不好的座位上,这里距离中央空调有点远,离后厨又太近,等待上菜的功夫,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让两人看起来都油光锃亮。
“谢谢你。”崔思晨突然说。
“你刚才已经谢过了。”秦泽说,“一顿饭而已,不用那么客气。”
“不是这件事。”崔思晨说着,从兜里拿出之前旅店前台给她的收据,展开放在餐桌上,“谢谢你给我续了三天房费。”
秦泽抓起桌上的水杯,低头抿了一口。
“我就是下楼买烟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前台说你的房间就住到明天。”
“对,我本来的计划就是住到明天。”
“然后呢?”秦泽问。
“秦泽,我是来找你的。”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身穿白衬衫的服务员端着托盘缓缓来到他们的桌旁,“打扰一下,”服务员说着,将一条鱼放在了两人中间,“请慢用。”
崔思晨看着盘子里死鱼的眼睛,接着说,“你也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我知道。”秦泽说。
“但你却给我续了三天的房费,你不想让我跟你住在一起。”
“我其实不好意思跟你说,我……”秦泽欲言又止。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崔思晨说,“我也知道你已经开始了你新的生活,你没有义务管我,我能像一个曾经的朋友一样见到你,跟你吃顿饭,已经满足了。”
崔思晨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扣三丝。”服务员接着上菜,再次离开。
崔思晨接着说,“但是秦泽,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难以启齿,我不是来看一个老朋友的,也不是来叙旧的,我——你一定要让我说出来吗?”
“你不用说出来。”
“我想你。”崔思晨还是说了出来。
秦泽点点头,“我知道。”
“我想跟你在一起。”崔思晨接着说,“我辞掉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来了,就像当初跟你一起去北京一样。”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秦泽说。
“我们现在依然年轻。”崔思晨说,“除非你的心已经老了。”
秦泽低下头不说话。崔思晨凝视着他,试图从秦泽的眼睛中寻找某些属于过去的光,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跟秦泽很早就认识了,早于自己在医院里为秦泽包扎伤口的时候,早于那场荒滩演出的梦,他们应该相识于少年时代,相识于彼此都没有对对方留下印象的一个瞬间。
崔思晨接着说,“我知道了那首歌。”
“什么歌?”秦泽问。
“你的单曲。”
“你听过了?”秦泽诧异看着她,“只是刚完成录制,还没有正式发行。”
“没听过。”崔思晨说,“但我知道那是你写给我的,对吧?”
秦泽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那首歌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崔思晨说,“我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但是当我看见你那首歌的介绍时,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没有忘记过去,我们——至少是我,将一部分的自己与你分开,同时也将另一部分的自己永远留在了过去的回忆里,这让我每天都生活得特别茫然。”
“我也一样。”秦泽承认。
“你真的跟我一样吗?”崔思晨问,“今天在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但是说实话,秦泽,见到你以后,我很失望。”
秦泽再次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崔思晨。崔思晨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像藏在黑暗角落里的猫被人发现时的样子。
“你很失望?”秦泽的声音有些发抖,“为什么失望?”
“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崔思晨说,“你在逃避,或者说,你在逃避我给你的暗示,你让我在旅店等了你一下午,让我明白你并不像我一样迫切想要见到对方,你在跟我聊天时也一样,你总是表现得很有距离,你像我的老朋友,但好像也只是朋友而已,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给我续旅店的房费。”
“那是因为我想为你做点什么。”秦泽解释,“我想让你在上海多住几天,这样我们能有更多时间见面,但我知道那样会增加你的经济压力。”
“你想让我在上海多住几天?”
“对。”
“你刚才在旅店里的时候,注意到我的行李了吗?”崔思晨问。
秦泽微微仰头,似乎在思索,“床头柜旁边好像有一个旅行箱,别的没印象了。”
“你没看错,就一个旅行箱。”
秦泽笑了,“你的行李还真简单。”
“是啊。”崔思晨也笑了,又问,“你还记得当年我跟你一起去北京的时候带了多少行李吗?”
秦泽愣住了,片刻后说,“也是一个旅行箱。”
“对,就是那个箱子,当年我拖着这个箱子,从我的家里跟你一路去了北京,那时候我的生活也就只够装满这一个箱子,我们在北京一起生活了三年,这三年你写了多少首歌?至少有一百多首了吧,你又买了多少张唱片?虽然那些唱片后来又被卖掉了,但你全部都听过,全部都在你的生活里留下过痕迹,你用这三年时间填满了你雄心壮志的生活,我呢?”
秦泽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崔思晨继续说,“我呢?秦泽,我跟你一起生活了三年,当你搬走的时候,整个房子都被掏空了,我所有的东西加起来,还是跟当年一样的一个行李箱,我他妈连睡衣都是穿你留下来的旧T恤。”
餐厅里旁边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崔思晨摇了摇头,深呼吸降低音量,“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带着我的全部家当来找你的。”
“我明白。”
“但是在见到你之后,我感觉你并不兴奋,你给我的反应让我没办法说出这些话,接着你给我去续旅店房费,现在你告诉我,你想让我在上海多住几天,我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崔思晨凝视着他,“那代表着,当我带着全部家当来见你,被你施舍了多住了几天以后,就必须再带着全部家当离开这里。”
“你不要说这么难听的话。”
“话难听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不是的……”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让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崔思晨接着说,“其实在来上海的路上,我一直担心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你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在看到自己的前男友成功了以后,恬不知耻地贴了上去,希望自己能从对方的成功中分得一部分。”
秦泽一声冷笑。
这个笑声彻底激怒了崔思晨,她拍了拍桌子,已经完全不顾旁边几桌顾客的目光,怒视秦泽,“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她说,“没错,我自己也觉得我很可笑。”
“我不是在笑你。”秦泽慌忙解释。
“那你在笑什么?”
“笑我自己。”秦泽的目光再次黯淡下来,“你刚才说,你觉得自己像是来瓜分我的成功的。”
崔思晨咬着牙看着他,秦泽接着说,“但我的成功在哪儿呢?”
崔思晨没说话。
“是,公司是给我出了一首单曲。”秦泽接着说,“但你知道同时有多少人都出了单曲吗?十二个,十二个人,我就是那十二分之一,你今天下午在沙滩上看见的那场演出,就是我们这十二个人每个人上台去表演各自的单曲,但那是演给谁的呢?给游客,给看热闹的人,给景区的老板和投资人,我们就跟马戏团的小丑没什么区别,穿浮夸的衣服,做规定的动作,脸上还他妈必须得挂着微笑——”
秦泽说着,对崔思晨露出了一个仿佛蜡像一样的笑容,这个表情让崔思晨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那样的我,是我最不想让你看见的。”秦泽接着说,“我唯一庆幸的,是你到了的时候我已经演完了,没有让你看见我在台上的模样。”
“我没想那么多。”崔思晨说,“而且,你根本不用担心被我看到你的任何样子。”
“我当然担心,虽然我们在一起很多年,我生活中的毛病,那些不堪入目的一面都已经在你面前表现过了,我还是害怕让你看见我那样,特别害怕,我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
“为什么?”
“我怕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秦泽说。
秦泽说着,在头顶写着“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再次一声苦笑,“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觉得自己好像一直生活在幻觉里,你总觉得经历过的事情发生过。”
崔思晨点点头。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秦泽深吸一口烟接着说,“我们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有时候我一觉醒来,会感觉有一些不对劲,具体又说不清楚,就是会感觉房子里有一些变化,可能是乐器的位置有变化,可能是烟盒里少了两根烟,现在我明白,那应该也是我的幻觉,我们在那个房子里过得太压抑了。”
“对不起。”崔思晨说。
“你怎么突然跟我道歉?”
“我刚才一直在对你发泄情绪。”崔思晨说,“是我误会你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你不用道歉,但你确实误会我了。”秦泽说,“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可是我没能做到我以前对你描述过的那种成功,这也让我觉得非常羞愧。”
“你成熟了。”崔思晨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来看,是好事。”崔思晨接着说,“但我变得比以前还幼稚,你知道在你给我续房费的时候,我甚至还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
“我想到的是,你其实已经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也知道我想要跟你住在一起,但你还是用行动拒绝了我,我甚至觉得,你可能已经有新的感情了,你现在住的地方,有另一个女孩在等着你回去——所以我才说,我比以前更幼稚了。”
餐厅里突然响起一阵音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没想错。”秦泽说。
崔思晨意识到,这音乐并不是餐厅里播放的,而是外面突然出现的一个街头歌手,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抱着一把吉他背对餐厅正门,旁边的拖车上放着一台音箱,音箱上是闪着彩灯的玻璃牌,牌子上用马克笔写着她在社交平台的账号,面前支起麦克风架子,架子中间挂着收款二维码。
那个街头歌手唱的似乎也是自己的原创歌曲,崔思晨不确定,只确定这首歌以前没听过。
多年后当崔思晨再次想起这个时刻时,她非常疑惑,那时候她会突然意识到,以她当时在餐厅里的角度,应该是看不到那么多细节的,可是那些细节却清晰地刻在她的记忆里。
秦泽的电话突然在餐桌上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迅速挂断了。
“我没想错。”崔思晨默默重复了秦泽的话,“你跟别人住在一起。”
秦泽点点头,随即笑了。
“他是个男的。”秦泽说,“就是你今天在沙滩上看见的,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
崔思晨在茫然中回忆下午的场景,她记得秦泽当时在长桌后所坐的位置,也记得旁边坐着别人,但对其他人的模样没留下半点印象。
“我之前跟你说了,他也是同时期一起出单曲的人之一。”秦泽接着说,“我们俩进公司的时间差不多,就被安排在了同一间宿舍里,对了,宿舍也是公司提供的,有两个房间的小公寓,但是面积很小,除了睡觉之外没剩什么私人空间。”
秦泽将没抽几口但已经燃尽的烟头熄灭,喝口水清了清嗓子,“我过得并不好,我也没有成功,我很怕你知道这些。”
“可我们以前过得也不好,你现在至少有了点起色。”
“我觉得不够。”
“够了,我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会成功。”崔思晨说,“你现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你现在好点了吗?”秦泽问。
崔思晨点点头,“我很在乎,又怕被你发现我在乎——我们都活得太拧巴了。”
外面的街头歌手唱完了一首歌,旁边响起单薄但热烈的掌声,鼓掌的是几名正好走出餐厅的顾客,几个人高马大的北方男人,红光满面,看起来都喝多了。
“我想留下来。”崔思晨说。
“但现在的情况……”
“我身上还有一点钱,是我工作攒下来的。”崔思晨的语气变得很急切,“我可以先租一个便宜的房子,哪怕是跟人合租都没关系,你接着住在你的宿舍里,但至少我们依然在同一个城市,随时可以见面,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崔思晨说,“我也相信这是我们下一段生活开始之前的最后一段过渡。”
“那你的生活怎么办?”
“我会在上海再找一份工作,虽然上一份工作我很喜欢,但已经让我有点害怕了。”
“为什么害怕?”
“有一个老人差点死在我面前。”崔思晨说,“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情况。”
“老人?怎么回事?”
“毕竟是养老院啊,难保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出现。”
“哦,养老院。”
“这次我想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我会等着你,秦泽,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知道你就快成功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从来没有吗?”
秦泽的手机铃声再次打断了他们,来电名字只有一个英文字母“A”。
他刚要再次挂断,崔思晨说,“还是上一个人打来的,应该找你有事。”
秦泽犹豫片刻,拿起手机,一边接一边走出餐厅,崔思晨看着秦泽的背影,这一路从旅馆走向饭店,崔思晨就一直在看这样的背影,她觉得秦泽有一些变化,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可能是形体上的,走路的姿态,也可能是此时站在那里说话时的模样,崔思晨无法确定,此时的秦泽举着手机,转过身看着崔思晨,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被淹没在门口街头艺人的歌声里。
几分钟后,秦泽挂断电话,神情肃穆回到餐桌旁,“我先送你回旅店吧,”他对崔思晨说,“我也得回去了。”
“你的室友打来的?”
秦泽点头,“回去晚了打扰他休息,今天都累了,我们明天还要去公司开总结会。”
“好吧。”崔思晨说着,跟着秦泽去收银台结账。
账单出来的时候,崔思晨才发现他们点的其中一个菜一直没上,被所有人忘记了,餐厅退掉了那盘菜的钱。
他们从餐厅出来,路过街头艺人,崔思晨对着唱歌的女孩打量了一番,多年后她认为,自己其实是在这个时候才真正看清楚那名在街头唱歌的女孩,以及女孩周边的一切细节,却把这些印象叠加到了自己坐在餐厅中的场景中。
再抬头时,秦泽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看起来有些着急,崔思晨小跑几步跟了上去,跟来时一样,她与秦泽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再缩短也不再接近。
是走路的姿势,崔思晨意识到,秦泽改变的,是走路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