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儿吗?出电梯后,崔思晨心里犯嘀咕,此时她站在写字楼的二十三层,左右张望,两边遍布相似的门牌,崔思晨一间间边走边看,围着楼层转了半圈,终于看见了那家唱片公司。
至少从门面上看,这间唱片公司比崔思晨想象得小很多,她本来以为自己将面对一座坐拥独立大楼的巨型公司——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真看到后令崔思晨疑惑,唱片公司隐藏一家保健品销售公司和一家发廊中间。
两扇普通大小的玻璃门上着锁,旁边有一个人脸识别的打卡机,屏幕上映着崔思晨疲惫的脸,以及一个红叉,显示面部识别失败。崔思晨透过玻璃门望向里面,看见几个大概是公司员工的人拿着文件袋缓慢无声走过,她敲了敲玻璃,其中一个人回头,崔思晨露出微笑,隔着玻璃喊:“麻烦给我开一下门。”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拿着文件袋消失于里面的办公区。
崔思晨不知所措,侧身试图往更深处张望,她看到前台后面坐着两个年轻女孩,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她又敲了敲门,其中一个女孩听到声音抬头看了看,再次回去看手机。
崔思晨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一样,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在各自死气沉沉的生活中沉默着。
电梯门又开了,再次出来一群人,分散流进这一层不同的公司中,其中一个穿着海蓝色衬衫的男人站在崔思晨的身后。
“麻烦让一下。”男人说。
崔思晨愣了一下,迅速让开,那个男人扭头看了眼打卡机上的摄像头,一个绿色的对号出现在男人的头像下面,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男人拉门而入。
崔思晨跟着进来,走向前台,前台后面的两个姑娘一个在玩消消乐,另一个在看短视频,当崔思晨站在面前时,玩消消乐的女生一声长叹,“死了,这一关就是过不去。”她说着,抬头看向崔思晨,“你好。”
“你好。”崔思晨说,“我找秦泽。”
“哪个部门的?”
哪个部门?崔思晨在心里思索,她只记得秦泽在走之前说过会在这里边工作边等待出道的机会,但并未说过自己在哪个部门。
“好像是负责编曲和录音的。”
“具体部门名称呢?”姑娘问。
“我不知道。”
“你再说一遍叫什么名?”
“秦泽。”崔思晨说,“他最近刚发单曲,是你们公司的艺人。”
对方皱起眉头,问旁边看短视频的姑娘,“咱公司有个叫刘泽的艺人吗?”
“秦泽。”崔思晨再次纠正。
另一个姑娘正跟着短视频中的笑声一起笑,抬起头看着崔思晨时,笑容的残影还挂在她的脸上,至少看起来比刚才那个女孩阳光一些。
“没听说过。”她说。
两个人似乎已经完成了她们的任务,再次将注意力回到各自的手机上,崔思晨也再次变回了一团空气。
“你们能给我查一下吗?”崔思晨说,“或者去问问别人。”
“完了,又错了。”玩消消乐的姑娘对着手机屏幕懊恼道,“次数又不够用了。”
崔思晨刚才的请求像是扔进大海里的一粒石子,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你找秦泽?”
声音来自办公区,崔思晨看见刚才穿海蓝色衬衫的男人端着一个保温杯走出来。
“对,你知道?”
“编曲那个?”
“是吧……”崔思晨并不确定,“他最近出单曲了。”
“那应该就是最近那一拨一起的。”男人接着说。
“什么一拨?”
“是前一阵公司内部的项目,主要是为了人才储备。”男人说着,走到斜对面的一个隔间里,崔思晨两步跟了上去,里面是个只容得下一人转身的茶水间,台面上饮水器,各类茶包和速溶咖啡。
男人倒掉保温杯里剩下的凉茶,换了个新茶包扔进去,一边接热水一边说,“好像当时给十来个人都出了单曲。”
“有那么多人?”
“对。然后再看他们之后的表现和潜力,选择其中几个继续打造,就跟选秀节目差不多,不过是公司内部的选秀。”
崔思晨问,“怎么看表现?”
“演出,做活动,根据现场人气评估。”饮水器“滴”了一声停止,男人端起保温杯吹了吹表面热气,接着说,“他们现在好像就在外面做活动呢。”
“在什么地方?”崔思晨问。
金山城市沙滩。
崔思晨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海了,以至于此时当她的双脚踩在沙滩上时,她竟产生了一种不适应并且还怕鞋子被弄脏的想法。
空气潮湿,四周人声鼎沸,崔思晨凝视着一波波扑面而来的海浪,她很陌生,上海的海不是真的海,她心里想,这里就像是真正的大海的模型。
崔思晨低头挽起裤脚,又一次踏入沙滩,事实上这里的沙滩还算细腻,但她更怀念家乡那片碎石遍地的荒滩,她边走边四下张望寻找着,她记得那个穿着海蓝色衬衫的男人说的就是这里。
“是在海边的一场演出。”当时那个男人说。
这一路上,当崔思晨身处地铁雨出租车里的时候,她始终在脑海里构筑这场演出的场景,那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被困死了,她对于演出的想象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在认识秦泽前的梦境。
不只是原本就来看演出的人,还有海边的游客,商贩,甚至盘旋的海鸥——所有的生灵都会被秦泽的演出所吸引,秦泽将身穿一袭黑衣登台,像个黑洞吸走所有的光。
直到崔思晨的双脚真正踏上这片海滩后,她脑海中的所有栩栩如生细节丰富的场景都像散场后的电影一样消失了,世界烈日当空,游船海鸥和救生圈都在其该在的位置上,舞台?崔思晨甚至找不到什么舞台。
她就这样沿着没有被海水浸湿的沙滩一路走,经过玩闹的孩童,举着潜水项目的推销员,以及大片与其他城市景区无异的小吃摊,小吃摊上挨家挨户用音箱播放着音乐,音乐多半来自热门短视频,两个小时前崔思晨在唱片公司前台姑娘的手机里已经听过一遍了。
这些音响里传出来的声音互相影响打架,但是无人在意,崔思晨边走边听无可奈何,忽然间,她觉得一些音乐声似乎并非从这些摊贩处传出来的,而是来自更远处,她循声张望,看见一个单独划分出来景区乐园,乐园前面是一个七彩拱门,后面则是舞台,音乐声就是从那个舞台上传来的。
崔思晨快步向舞台走去,音乐声也在她的身边愈发清晰,逐渐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她穿过拱门,看见舞台下面聚集着一群观众,但反应并不热情,这些观众几乎囊括了人类的所有年龄段,他们以一种茫然的目光望着舞台上,似乎所有人都是误入此地,正试图搞明白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崔思晨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舞台上一名男生正在卖力演唱着,这个男人与秦泽年龄相仿,但他并不是秦泽,崔思晨在失望之余还是松了口气,台上此时发生的一切——无论是表演本身还是歌曲质量,都呈现出一种令人尴尬且难以忍受的滑稽与油腻,崔思晨几乎已经想象到秦泽如果看见这场演出,会说出怎样刻薄的评价,那个画面浮现在崔思晨的脑海中,让她不自觉笑出了声。
这不是崔思晨要找的舞台,她决定离开,但又不知道该哪个方向走,目之所及看不到其他的舞台,崔思晨忽然想到,也许可以找个工作人员打听一下,于是她穿过台下并不密集的人群,走到舞台正下方,四处寻找戴着工作证的人。
这时候,崔思晨看见舞台的侧面摆放着一排黑色的塑料椅,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个相似的男人,这些男人穿着与舞台上的表演者相同的马甲,抓着亮片的头发,个个双目无神,仿佛是用同一个模具生产出来的蜡像。
在这群人中间,崔思晨看见了秦泽。
多年以后,当崔思晨再次回忆起这个画面的时候,她意识到此刻的震撼无异于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如宗教领袖一样的秦泽,她一直试图解释这一刻的感觉,每次都失败了。
现在,崔思晨只是震撼,并且不知所措,秦泽并没有看见她,事实上秦泽也许没有看见任何人。
台上的音乐声停止了,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刚刚表演的男生下台,另一个年长一些的男人同时从侧面走上舞台,两人擦肩而过时交接话筒,年长男人站在舞台中间,对着下面的人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感谢大家的掌声。”年长男人说,“那么,到此我们今天所有的演出都结束了。”
原来他是主持人,崔思晨想。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大家。”那名主持人接着说,“为了庆祝咱们金沙海滨乐园的开业,除了刚才的精彩演出之外,咱们现场所有的观众,只要购买刚才这些表演者的单曲——任何人都可以,都能获得一张浴场的代金券,请大家继续支持我们的艺人,支持金沙海滨乐园。”
主持人最后对着现场鞠了个躬,侧面下台,舞台上紧接着播放起崔思晨没听过的流行音乐,几名工作人员迅速在台下拉起一张长桌,包括秦泽在内的蜡像般相同的艺人,各自搬着自己的塑料椅坐在长桌后面。
他们开始为购买单曲的人签名。
崔思晨发现,尽管除了秦泽外,这些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但这些人似乎还是有些知名度的,一些此前没注意到的年轻女孩拿着单曲CD走向她们支持的一人,其中两名一人的面前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只有秦泽的面前空无一人。
崔思晨甚至不忍心再看这样的画面,秦泽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他看起来是如此孤独,像学校里被老师勒令所有人孤立的学生,他百无聊赖,摆弄着手里的马克笔,对每一个经过她的人面露微笑,又一次次目送其走向他人。
崔思晨从口袋里掏出太阳镜,遮住自己半张脸,向秦泽走去。
崔思晨穿过其他排队的人群,在愈发吵闹的音乐声中接近秦泽,她在墨镜后面看着秦泽那张茫然到令她心疼的脸,秦泽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但显然还没认出,同时秦泽也不再微笑,他似乎已经放弃了期待。
直到崔思晨遮住了秦泽头顶的阳光,她的影子笼罩在秦泽的头顶。
“你好。”秦泽后知后觉。
“请给我签个名。”崔思晨压低声音说。
“好的。”
崔思晨再次将手伸进随身的背包里,拿出光盘放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她看着秦泽拔下马克笔的笔帽,笔尖刚要落在光盘上,忽然一愣,对崔思晨说,“这不是我的单曲。”
“请给我签个名。”崔思晨说。
秦泽将那张平克弗洛伊德在庞贝古城演出的纪录电影拿起来,前后反复端详,接着将目光落在崔思晨脸上,露出与之前不同的笑容。
“好久不见。”他说。
崔思晨摘掉墨镜。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