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崔思晨会觉得,安静其实就是死亡的一种具体呈现方式,它没有那么悲伤,也没有那么恐怖,它甚至还有些无聊,她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句不知道谁说过的话: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崔思晨觉得自己正在消失于水中,沉入水底,水底是永恒的寂静的,就像此刻养老院寂静的走廊。
张雪依然在旁边看着她那本科幻小说,她已经看到快结尾的部分了,崔思晨不忍心打断她,只能无所事事地凝视着幽光笼罩的走廊。
过了一会儿,张雪合上书,放在她们面前的桌子上,一声长叹,打破了寂静。
“看完了?”崔思晨问。
“还差最后一页。”
“累了?”
张雪摇摇头。
崔思晨察觉到张雪似乎有些惆怅,崔思晨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月,她发现张雪除了工作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这个瘦弱的女孩平时总是一副阴沉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崔思晨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张雪,他们形容张雪像“鬼”。
“那你怎么不看了?”崔思晨问——她已经成为张雪在这所养老院里唯一的朋友。
“我不想看完。”张雪说。
“为什么?”
“因为看完就没有了。”
“可以接着看别的书啊。”
张雪没有继续说话,她沉默了,四周重归寂静。
两个女孩坐在黑暗中,等待着天亮。
过了一会儿,张雪却再次开口了,“你觉不觉得今晚有点不对劲?”
崔思晨之前就有这样的感觉,她点点头,“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努力思索,“安静,”张雪突然说,“就是太安静了。”
崔思晨也反应了过来,猛然扭头,向走廊的深处望去,张雪说得对,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像是时间一样绵延进她们的生活与身体里,当她们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
崔思晨拿起手机,看到已经凌晨一点了,今晚她们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哀嚎声。她在张雪恐慌的目光中站起来,向走廊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今晚是崔思晨这一个月以来值的第四次夜班,她已经习惯了在深夜若隐若现的哀嚎声,那声音已不再像第一次听到时那样令她心悸,反而给了崔思晨足够的安全感。
现在,这个声音跟崔思晨的安全感一起消失了,她站在门口,从方形玻璃看进去,屋子里,在橘黄色夜灯微弱的光芒旁边,里面的老人侧卧在床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这让崔思晨稍微松了口气,也许对于里面的那个老人来说,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个安心无梦的夜晚。但这样的想法并不能令崔思晨完全放心,她站在门口继续观察着,最好与最坏的想法在她的脑中频繁交替闪现。
很快,崔思晨意识到,里面的老人并没有睡着,他像一件缩水的羊毛衫一样蜷缩着身体,身体缓慢但可见地向内收紧,他在抽空自己。
“钥匙!”崔思晨喊。
张雪立刻拿着钥匙飞奔过来,打开房门,开灯,两人来到老人床边。
现在崔思晨看得更清楚了,老人现在枕头里眼睛瞪着,里面闪烁目睹死神逼近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口中散发出一股腐朽难闻的气息。
“你能说话吗?”崔思晨问。
老人发出了像电影里僵尸一样“咯咯咯”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回应。
“他怎么了?”张雪问。
忽然间,崔思晨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身体像过了电,她随即意识到那是闪电,接着雷声滚滚由远及近,一阵潮湿的海风随着暴雨扑面而来。
“说话呀!”张雪喊道。
崔思晨惊醒,她看到根本没有什么闪电和暴雨,更没有海风与海浪,窗外是北京数年如一日的寂静夜晚,她的身边,一个老人的生命正在以清晰可见的速度消散。
“是哮喘。”崔思晨说,“叫救护车。”
张雪立刻拿起手机,很快接通了,张雪语气急促但依然清晰地对接线员描述具体情况,她很冷静,崔思晨想,慌了的是我自己。
崔思晨再次看向老人,她意识到情况比她预计得更严重。
张雪挂断电话,回头看向他们,“你在干什么?”
“我扶他坐起来。”崔思晨说。
“我们还是别乱动了。”张雪接着说,“我害怕如果没弄好……”
“没时间了。”崔思晨说,“救护车来不及。”
张雪咽了咽口水,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弋,迟迟没有回到崔思晨和老人的身上。
“我害怕……”张雪说。
“我也是。”崔思晨双手掐着张雪瘦弱的肩膀,“但是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
张雪迟疑点点头,“你有信心吗?”
崔思晨的脑中再次闪过雷声,她看到了金属巨蛋。
“我没有。”她说,“我也不需要。”
崔思晨说着,单膝跪在床铺上,她看到老人依然在缓慢蜷缩着身体,他像一棵枯树再次扎进土里,崔思晨弯下腰,手臂环绕到老人的后背,抓住老人压在床上的肩膀。
她刚用力,老人便一阵抽搐。
“他怎么了?”张雪问。
“我不知道。”崔思晨说,她意识到一次失败的体验足以击溃她学医多年掌握的所有知识,尽管那个体验只出现在她一个身临其境的梦中。
崔思晨再次试图用力将老人拉起来,却再次失败了,那老人尽管瘦弱,却被一股向心力狠狠盯在床板上难以撼动,他又一次痛苦地抽搐,抗拒着崔思晨的努力。
崔思晨回头对张雪说,“帮我把他拉起来。”
“可是他……”
“快点!”
张雪愣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
“现把他身体放平。”崔思晨说。
在张雪的帮助下,两个人合力将侧卧的老人硬掰着迫使其平躺在床上。
老人凝视着天花板,目光无神,呼吸更加短促。
“你去里面。”崔思晨接着对张雪说,“到床上去。”
张雪迅速脱鞋上床,她已经不再问崔思晨做这些事的目的,像个被操纵的玩偶一样听其命令。
“抓着那边肩膀,跟我一起,往上拖。”
她们一人一边将手插入老人腋下,另一只手扶着肩膀,眼神交流倒数,同时用力,将老人的上半身拉起来,靠着床头坐下。
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崔思晨已经感觉筋疲力尽。
旁边的张雪也一样,她跌坐在床的另一侧,发出沉重的呼吸,这时候她们同时意识到,屋子里只有两个女人的呼吸声。
“我们不会……”张雪没有说完。
崔思晨知道张雪在想什么,她的脑中闪过了一样的念头,但她们谁都没有说出来。
忽然间,中间的老人一下猛烈地吸气,随机悠长地呼出来,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恢复了光泽。
救护车开走后,她们站在楼外的花坛边,张雪递给崔思晨一支烟,自己点燃了另一支,她们没有说话,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直到各自手里的香烟都已经燃烧了一半。
“我害怕结局。”张雪的声音恢复了。
“什么?”
“那本书的结局。”张雪接着说,“你说,看完了还有下一本书,可是我不想看完,所有人都想知道结局,但我不想知道。”
崔思晨再次深吸了一口烟,将烟雾吐向夜空。
“你不是害怕结局。”崔思晨说,“你是害怕开始。”
张雪转头看着崔思晨。
“你害怕一个新的故事,那代表你不知道不确定的经历。”崔思晨仿佛又听见暴雨和海风的声音,“我也一样。”
张雪笑了笑,崔思晨察觉到张雪的笑其实很好看,但她太过于吝啬自己的笑容。
“来这里工作,对你来说是一个新的故事吗?”
“是。”崔思晨说。
“你害怕吗?”
“害怕。”崔思晨坦白。
“但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更害怕过去。”崔思晨说,“我既想回到过去,又害怕回到过去。”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张雪问,“还那么害怕吗?”
“还是有好的地方。”
“比如呢?”
崔思晨也笑了,她看着即将黎明的天空,又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距离其他人来上班就剩不到三个小时了,“比如,马上就要发工资了。”
她们相视一笑,各自在旁边的垃圾桶上熄灭了香烟,天空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尽管崔思晨拥有一整个白天的休息时间,但事实上她从养老院回到租住的房子就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她需要先乘两趟地铁,接着再换乘两趟公交,直到公交车还剩最后四站的时候才得到一个难得的空座,她坐下,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公交车行驶在颠簸的路段上一直震动着她的头,这最后的四站是如此漫长,以至于她已经做了好几个意义不明的梦,再睁开眼时,公交车在她即将下车的地方粗鲁地进站,她所有的梦境都消失了,一点记忆都没有。
下车,崔思晨又听到压路机的声音。
这条路怎么永远都修不好?崔思晨看着那些穿着制服的工人,边走边想,他们到底在修什么?他们看起来是如此忙碌,城市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大家都习惯了像电子游戏里的人物一样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不问目标与结果日复一日直到夕阳将至。
她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崔思晨打开,对着手机屏幕展开微笑。
这是她来到北京后收到的第一笔工资。尽管就像一个月前院长说的,这里的工资很低,许多人因为无法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而离开,但崔思晨的喜悦却超过了得到一笔巨款。
她意识到这是自从秦泽离开她以后第一次真正感到开心。
秦泽也已经走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他人间蒸发,从此没有了消息。有过那么几次,崔思晨拿出手机,试图打电话给秦泽,但每次都在最后时刻失去了勇气,她觉得秦泽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她不想让秦泽知道她在想念他。
尽管她确实在想念他。
她想知道秦泽在上海过得怎么样,事情有没有像他所预计的那样顺利,她希望秦泽一切顺利,她希望秦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是假的。
每次当崔思晨意识到自己那些想法并非出自真心时,她便开始延误自己,她觉得她的爱被自己亲手玷污了,于是她只能迫使自己不要再想。
事实上崔思晨曾经联系过秦泽一次,那件事发生在一周前,她用养老院的一部电话拨通了秦泽的号码,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对面喂了一声,那是分别后自己第一次听到秦泽的声音,崔思晨的眼泪在那一刻流了下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捂着话筒,电话里的秦泽又问了几句,见得不到回应后便挂断了。
崔思晨有点后悔,她担心秦泽会打回来,或者查到这个电话是养老院的,继而查出打电话的人是她,但这些事都没有发生,一周过去后,崔思晨不得不再次沮丧地承认,她不是担心,而是期待,但对秦泽的期待再次落空了。
她就是在那一刻决定彻底结束的。
尽管如此,但当崔思晨每次走进这条胡同的时候,她依然恍惚地觉得秦泽并未离开她,越接近屋子,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她打开铁门门锁,穿过前院的一片废墟,打开另一道门,头顶炙热的阳光在她踏入屋内的瞬间消失了,里面就像走进洞窟一样冰凉。
刚进屋崔思晨便听到了电吉他独奏的声音,这个音色很暖,听起来仿佛春风拂面,她站在门口换鞋,电吉他的声音愈发清晰,节奏也开始逐渐加快,从此前娓娓道来的感觉变得如泣如诉。
崔思晨将脱下来的鞋板板正正放在门口鞋架上,随身的小巧背包挂于门后的挂钩上,电吉他的声音是从那间被改造成工作间的卧室里传出来的,现在,这段吉他独奏听起来气势磅礴,已经完成了情绪的巨大转变,渐入佳境。
崔思晨并没有先走进工作间,她很平静,站在工作间虚掩的门口听了一会儿,接着转身走进厨房,这个厨房尽管简陋但工具齐全,以前崔思晨经常在这里做饭,但那的确是很早以前了,最近她用得最多的工具是微波炉,刚租房时花了三百块钱买的,噪音很大,但是加热性能良好,崔思晨将昨晚没吃完的剩饭放进去,转了三分钟,拿出来热气腾腾盘边烫手,她坐在旁边简陋的餐桌旁面无表情吃完,吃完时盘子依然是热的,直到被放在洗碗池被凉水冲过才迅速降温。
洗干净碗筷,崔思晨没有擦手,她直接走进洗手间,洗手间没开灯也没窗户,一片漆黑,但崔思晨还是熟练地摸到了贴墙放置的脏衣篓,里面只有一件衣服,是一件短袖T恤,她将这件衣服和一粒洗衣凝珠一起扔进洗衣机,选择十五分钟快洗,在洗衣机转动时回到厨房,打开抽油烟机站在下面点燃一支香烟。
抽油烟机和洗衣机的声音同时掩盖了电吉他的声音,但崔思晨知道里面的电吉他依然在演奏,甚至不需要亲耳听到也能准确判断已经演奏到哪个部分了,五分钟后,她熄灭香烟关掉抽油烟机,又在十分钟过去后听到洗衣机的蜂鸣声,回到洗手间拿出贴着滚筒的T恤,走进客厅,对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抖落开T恤上的每一个褶皱。
这是一件L码的黑色男款体恤,胸前印着涅槃乐队经典曲目的名字:Smells Like Teen Spirit,胶印的字体早已处处开裂,后来秦泽也只是将这件T恤当做睡衣穿。
将湿T恤挂在晾衣架上,崔思晨终于推开了工作间的房门,电吉他声音依然在持续,她走过去,按了下电脑的空格键,显示器里,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在庞贝古城的演出戛然而止。
崔思晨颓然坐下,悲从中来。
每次到这个时刻,崔思晨都会觉得自己很可怜,尽管她并不是有意要营造一个秦泽依然住在这里的感觉,这种感觉也无法真的抚慰她的心,但她还是习惯在去值夜班之前在家里循环播放这场演出的纪录片。
这场演出的光盘和此时晒着的黑色T恤是秦泽忘记带走的,而电脑则是秦泽主动留下的,按照秦泽临走时的说法,上海的那家公司会为他提供更完善的音乐制作设备。
熬了一夜的崔思晨此时困意全无,她索性坐在电脑前,退出演出视频,打开浏览器,从历史记录的最上面,打开上海那家唱片公司的主页。
首页是公司的宣传介绍,几张轮播的图片显示着公司的规模、环境以及艺人,这些艺人崔思晨一个都没听说过,也没有兴趣去搜索他们的作品,她只是想看看页面上有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出现,答案当然是没有,她并不意外。
这时候崔思晨觉得自己真的需要睡觉了,她再次开始恍惚,视线也变得迷离,她又听见海风和海浪的声音,身体同时感觉到了疲惫与舒适,她缓缓闭上眼睛,但眼前的画面却并未消失,显示器明晃晃的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迷茫地伸出手握住桌上鼠标,再次刷新了一遍上海那家公司的主页。
主页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身体愈发沉重,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刚才就困扰着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她滑动鼠标滚轮,页面继续向下,几乎要拖到底部的时候,崔思晨发现了。
主页的最下面比之前多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笑容并不自然的男人,他依然穿着自己钟爱的黑色上衣,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对着身后设施齐全的录音棚。
秦泽还是没什么变化,崔思晨看着这张照片,视线再次模糊,她迅速擦掉眼泪,点击那张照片,跳转到了另一个页面中:
摇滚新人秦泽首支单曲发布。
崔思晨激动地看着这条消息,尽管无论是消息所在页面的位置,还是简单的内容,都没有体现出那家公司对秦泽的重视,但崔思晨知道,这对秦泽依然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对她也是如此。
“这首歌送给我在北京生活的三年,以及那里的一个姑娘。”
这是简短的消息中唯一一句引用的秦泽的原话,崔思晨将这句话一遍一遍从头至尾,一个一个笔画地拆开反复读,她难掩内心激动,仿佛取得成功的是她自己——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直到她醒来。
崔思晨再次睁开双眼,电脑已经休眠了,她晃动鼠标再次唤醒,看着电脑上的时间,发现自己已经靠在这张椅子上睡了三个小时。
当意识到一切不过又是一场梦的时候,崔思晨已经不想再感到沮丧了,她苦笑了一声,艰难站起来,走出工作间,晾在客厅窗户下的黑色T恤已经干透了。
她将衣服收起来,准备回到卧室,如果幸运的话,她想,她也许还能回到刚才美梦里继续下去,该怎么继续呢?崔思晨一遍叠着衣服一遍构思,秦泽终于出道,发行了单曲,那首歌是写给她和他们共同的生活的,那至少证明了一件事,秦泽和自己一样,都从那段并不算幸福的生活里看到了光。
我会去找他。崔思晨确定自己将在梦里这么做,网站上有那家唱片公司的地址,很容易找到,我不会提前联系秦泽,而是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一个惊喜,告诉他我没有忘记他,就像他没有忘记我,就像我们都没有忘记我们的生活。
就这么决定了,崔思晨想,接下来就要看命运是否眷顾她能让她回到梦里,她拿着叠好的衣服回到工作间,铺在椅背上,就像秦泽以前每次在睡前会做的那样。
接着,她准备关掉电脑。
刚握住鼠标,崔思晨的手忽然停住了,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动作看起来毫无意义甚至极为可笑,但她还是做了,她将页面拉到底部。
秦泽背靠录音棚的照片赫然出现在那里,一则关于这位摇滚新人单曲首发的消息。
崔思晨环顾四周,身边的一切清晰可见,时间,房屋,压路机的声音——她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