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思晨相信这个男人是真累了,她跟在对方身后,看见这个男人的后背已经湿透,白衬衫被汗水洇出一片地图,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扩张。他爬楼梯的速度也开始变慢,膝盖仿佛在这一个下午迅速老去,每上一级台阶总要低头喘两口气,比如现在,崔思晨看着他在前面靠着楼梯扶手又一次停下,他们堆着阻碍楼道通行的破旧自行车与捆绑在一起的废弃纸箱,墙上贴满开锁和通下水道的广告。
上海也是有这样的地方的,崔思晨心想,繁华是真繁华,破也是真破。
“最后半层。”前面的男人深吸一口气,“上!”
说着,他继续艰难向前攀爬,崔思晨保持两级台阶的距离继续跟着。
“到了,六楼。”男人说。
也就是这栋俗称“老破小”楼房的顶楼。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站门口挨个比对,他显示选定一把,插进锁孔后却拧不动。
“不应该啊。”男人说,“是这锁生锈了?”
男人又奋力拧了几下,锁孔依然纹丝不动。
“试试最边上那把呢?”崔思晨小声说。
男人重新摆弄去钥匙串寻找边缘,喃喃自语,“最边上?”
“那把和这把样式相同。”崔思晨说,“可能是同一个品牌的门锁。”
“同一个品牌也不应该通用啊,这把都能插进去了。”男人说着,摸到了最边上的那把钥匙,果然跟刚才的看起来差不多,对准锁孔,果然更顺滑地进入,随即拧动,锁芯发出一声脆响,他们面前这个刷着淡绿色清漆的木门应声而开。
“你还挺花心。”男人笑着对门锁说,“两个都适配。”
男人在自己的冷笑话中迈步进门,伸手在墙上探寻片刻,摸到开关,头顶一盏浮夸的吊灯亮起白光,却并不明亮。
“五个灯泡坏了仨。”男人看着吊灯,又看着崔思晨说,“回头你要住的话,我找人给你把灯泡换了。”
崔思晨也跟了进来,她闻到屋子里有一股木头腐朽后留下的霉味,于是绕过男人,走过去先打开窗,窗玻璃很小,一扇被分隔出六块不足人脸大小的方形,窗框出铝合金的,表面锈迹斑斑,崔思晨握住窗锁,但窗锁牢牢卡住。
“我来。”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过来,一双大手替换掉崔思晨已经染上锈迹的手,弓步咬牙全力向上抬,随着飞舞的灰尘的铁屑,窗户也打开了。
“老房子都这样。”男人拍打着双手说,“东西肯定都比较破。”
崔思晨点点头。
男人接着说,“但是也没办法,你这个预算只能找这样的房子。”
崔思晨没有说话,她环顾四周,房子很小,抬眼便一览无余,左边是并排两扇门是洗手间和唯一的卧室,右边是厨房。
“怎么样?”男人问,“咱们也爬一下午楼梯了,差不多了吧。”
“还有其他的吗?”崔思晨问。
“真没有了,这是最后一套。”男人说,“也就是我手里还有这么几个老房子,现在这种已经不好找了,也没人愿意住。”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太破了。”男人接着说,“虽然我是中介,但我也跟你说句实在话,美女,你要实在手头紧,考虑考虑合租吧,我帮你找一个全是女生合租的,这种房子住进来麻烦更多,一天到晚就剩下修东西了。”
“谢谢。”崔思晨说,“但我不考虑合租。”
“怎么呢?”
崔思晨笑了笑,没回答。
男人蹙眉凝思,片刻后也笑了,“明白了,有男朋友。”
“真的是最后一套了吗?”
“骗你我是你儿子。”
“那就是这套吧。”崔思晨说,“我定了。”
“太好了,今天快给我累虚脱了。”男人说,“那你跟我去门店签合同吧。”
崔思晨揉了揉衣摆,舔舔嘴唇,“那个……”
男人警觉,“又有啥问题?”
“我能不能过几天再给你房租,我最近在找工作,现在手上……”
“那你为啥现在找房子?”
“我一直在住旅馆。”
“刚来上海?”
“对。”
男人沉默着微微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男朋友不管你啊?”
“他现在……他有他的困难。”
“我啥时候能找个你这样的对象呢?”男人感慨,接着说,“这样吧,你先给我半个月的房租当定金,我给你留到月底,月底之前房租能交上,这定金就算到房租里,如果月底之前交不上,房子我就租给别人,定金不退,你能接受吗?”
“可以,我月底之前肯定能交上房租。”
“在上海就没有什么肯定的事。”男人说。
两人下楼,走出一段后来到男人工作的门店,崔思晨转了半个月的房租,两人按照刚才的说法签了个简单的协议,再次离开后,崔思晨看见太阳已经在西落了。
她给秦泽打了个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听,又打开微信,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当初在秦泽先离开北京以后,崔思晨就把对方的微信删除了,尽管再次见面后又加了回来,但曾经的聊天记录全都不复存在,幸运的是,那三年其实也没什么聊天记录,崔思晨心里一阵苦笑地想。
看着手机屏幕,仅存的几条消息都是崔思晨来到上海见到秦泽以后发的,最近的两条,是崔思晨询问为什么秦泽总不接电话,而秦泽的解释是,在录音棚里经常听不见铃声。
崔思晨在下面键入:我租到房子了。
她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发送,举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她继续打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班,但我今天想去你住的地方找你,给你过生日。
刚要发送,崔思晨想了想,删掉了这条信息——她决定给秦泽一个惊喜。
秦泽住的地方在他的公司附近,崔思晨简单查询了路线,登上公交车。晚高峰开始了,车上人满为患,她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推入公交车中间位置一处摇晃的夹缝中,在黏腻的汗水与燥热的空气中动弹不得,她几次试图去抓头顶的拉环,却发现每一个拉环上都有一只手早已将其占据,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她,没有。
公交车在拥堵的道路上走走停停,不时急刹,车内挤满的人群像凝固的罐头被人扔来扔去,左摇右晃却一直停留在原地,时间在暮色西沉中被拉长了,崔思晨在无数个身体的缝隙中看向车窗外,无尽漫长的红色尾灯像有人在这个城市切出一道伤口后留下的血,平时几分钟就会抵达的一站现在需要数倍的时间,靠站后人群上上下下,崔思晨被推移着缓缓到了后门口。
终于下车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崔思晨还需要再步行一千米的距离才能抵达秦泽住的小区,她不知道这个时间秦泽是不是已经下班了,拿出手机,秦泽依然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走过接近一半的路程后,崔思晨看见路旁有一家蛋糕店。
她推门进去,听见店里播放着节奏舒缓的流行爵士,店内的暖灯照得人很舒服,空调也开得恰到好处。
“欢迎光临。”柜台后面一个女店员招呼她。
这名似乎正在低头忙碌着什么,她戴着一顶和灯光一样暖黄色的棒球帽,帽子上刺绣着这家店的英文名字。
崔思晨走近靠墙的生日蛋糕展示柜,里面一整排造型华丽的蛋糕个个讨人喜欢,但下面的标价却令她望而却步。
“买生日蛋糕吗?”女店员终于抬头问,“如果是定做的话,今天做不了了。”
崔思晨先注意到的是那名店员的手,她的手指纤细,骨骼分明,指甲修得非常干净,正拿着用来制作生日蛋糕用的裱花袋。
“你不是正在做生日蛋糕吗?”崔思晨问。
店员笑了,“我这个不是顾客的。”
“那是?”
“是我自己做的。”店员说,“我也不是蛋糕师。”
崔思晨凑近一些,踮脚,目光越过柜台落在店员面前的蛋糕上,那个蛋糕刚刚制作了一半,的确很简陋,看得出并非专业,上面立着一个写有“生日快乐”四个字的糖牌,旁边用奶油刚刚写了一个“秦”字。
店员依然笑着说,“我就是做着玩。”
“送给男朋友的?”崔思晨问。
“对。”店员说,“但比不上店里卖的。”
“心意更重要。”崔思晨说着,从店员的帽檐下凝视着对方的脸,一双眼睛映着店里的灯光灵动可爱,嘴角依然上扬似乎难掩内心的喜悦,从棒球帽的边缘逃脱的几缕发梢,染着已经有些褪色的淡紫色。
“你男朋友真幸福。”崔思晨说,“他是做什么的?”
“是个音乐人。”店员说。
“明星?”
“现在还不是,但以后会是的。”
崔思晨说,“你好像对他很有信心,当明星有那么容易吗?”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瞬的不悦,似乎并不喜欢崔思晨悲观的语气,但那表情转瞬即逝,接着说,“我当然有信心,我了解他。”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快三年了。”店员女孩说,“上海两年,北京半年。”
“北京?”
“对,我们是从北京过来的。”
崔思晨突然觉得店里的光有些刺眼,她有点头晕,扶着前面的柜台玻璃,定了定神,又轻轻擦去刚才留在玻璃上的指纹。
里面的店员继续制作她简陋的生日蛋糕,崔思晨看见对方在蛋糕的“秦”字后面,歪歪扭扭写了个三点水。
“你们在北京的时候已经在一起了?”崔思晨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对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店员似乎没想到崔思晨依然没结束谈话,但她看起来并不厌烦,接着说,“那时候他就已经在做音乐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在他住所附近的一家唱片店打工。”店员说,“现在那家店应该已经倒闭了,没什么人买实体唱片了。”
“是啊。”
“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没什么人买了,我们那家店一直赔钱,店长还怪到我头上,说不赚钱是我的原因,说我一天卖不出去多少东西,还自作主张,用店里的钱收购二手摇滚唱片。”
“后来呢?”崔思晨问,“那些唱片怎么样了?”
“后来我用自己的钱又把那些唱片买回来了。”店员笑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些唱片是你男朋友的。”
“猜对了。”店员说,“我把那些唱片买回来又送给他,那时候他告诉我他在上海有个机会,问我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你同意了?”
“当然同意,我很爱他。”
“他也很爱你?”
“他不爱我为什么要我跟他一起走?”
“有道理。”
“光说我了。”店员接着说,“你是要买生日蛋糕吗?我刚才跟你说过吧,定做的今天肯定不行,就剩下柜台里那几个可以买,也是新鲜的。”
“我不买生日蛋糕。”崔思晨说,“就是想买两个面包,明天当早餐。”
“面包也不多了。”
“随便拿两个就行。”
“那我给你拿两个可颂吧。”店员说,“快打烊了有折扣。”
“好。”
店员放下裱花袋,绕到另一个柜台前,将里面最后两个可颂面包装进纸袋里递给崔思晨,接着站在收银台后面操作。
从崔思晨进店开始就盘旋在她头顶的悠扬的流行爵士渐渐淡出,接着响起另一首歌的前奏,舒缓的分解和弦伴随着弦乐组如滔天洪水。
这是一首崔思晨只听过前奏的歌曲。
“我扫你。”店员说着拿起扫码枪。
崔思晨打开手机,打开付款码,嘀的一声后,店员说,“你知道这首歌是谁的吗?”
“看你这个表情,应该就是你男朋友的吧?”
“没错,就是他的,这首歌刚发行,我偷偷加到店里的歌单了。”店员一边为崔思晨打包一边说,“而且,这首歌是他写给我的。”
“写给你的?”
“对。”店员将面包递给崔思晨,接着说,“写给我们在北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