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忽然驶入隧道。
车厢陷入一片黑暗中,几秒钟后,窗边和脚下长方形的夜灯亮起,提供了一些勉强的光源。
崔思晨盯着秦泽发来的消息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这种突然的指责是怎么发生的,是我的错?崔思晨努力回想她做过什么让两人分手的事情,但一件都想不起来,回忆过去,崔思晨觉得自己是如此深爱并体谅着秦泽,甚至可以称其为纵容。
崔思晨只能自己去想,想起来的都是自己忍让秦泽的场景,数不胜数,她为了秦泽离开家乡和医院的工作,为了秦泽去忍受北京郊区艰难的生活,为了秦泽去值夜班赚取微薄的薪水……她越想越委屈。
现在,这些委屈被秦泽一句无来由的话推翻了。
秦泽欠我一个解释,崔思晨想,他也必须给我解释,他没有权力像往油画上泼洒油漆一样轻而易举毁掉我的付出。
然而这句话和崔思晨的委屈就悬在那里,随着疾驰的火车共同进入了黑暗中,崔思晨的手机信号在进入隧道后就消失了。
旁边的老人也放下了文件,“灯太暗了,看不清。”他说。
意识到崔思晨没有反应,老人转过头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孩子?”
崔思晨热泪盈眶,问老人,“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对同样一段生活有不同的感受。”
“当然可能。”老人说,“取决于每个人对事情的看法和理解,还有——性格。”
“就算有分歧,但总不至于是截然相反的吧。”崔思晨接着说,“两个人在一起,至少应该是接近的人吧。”
老人看向崔思晨的手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永远不能确定某个人是跟你相似的。”老人说。
“不相似的人怎么可能互相吸引?”
老人指了指已经被他放下的文件,“我这份诊疗记录中的患者,是一个甚至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人,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可能存活着一个完全相反的自己,只不过还没有被发现。”
“那过去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吗?”
“不,任何事都是有意义的,但有些意义可能要很多年以后才会出现。”
崔思晨迟疑地看着老人,她不相信,片刻后一声长叹,似乎放弃了继续追问的想法,对老人说,“我真希望自己没经历过。”
“没经历什么?”
“这一切。”崔思晨说。
这条隧道似乎永无止境,车窗外悠长的黑暗仿佛正在吞噬着她生活,崔思晨想起黑洞,她小时候在电视上看纪录片,里面说黑洞就是吞噬一切的地方,任何物质都无法从黑洞中逃离,包括时间。
她记得自己来时没有经过这样的隧道,又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返回北京,而是返回家乡,而她的家乡,那一座靠海小城的另一侧,有绵延不绝的山。
老人又递给崔思晨一张纸巾,“擦擦眼泪。”
崔思晨接过纸巾犹豫了一会儿,收起面前桌板,站起来对老人说,“我出去一下。”
老人缓慢为崔思晨让座,崔思晨低头走到车厢连接处的盥洗室,里面同样亮着灯,崔思晨双手撑着台盆,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眼圈开始红肿,脸颊的眼泪干透留下两道浅浅的白色泪痕。
她总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点陌生,看起来仿佛就是她,但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同。
崔思晨想起自己曾经对秦泽抱怨过,是的,在他们的关系彻底走到冰点之前,崔思晨也曾有过可以向秦泽发出抱怨的时刻,那些时刻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甜蜜的,她记得那时候她所抱怨的就是时间,她觉得时间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时间让自己老了。
“你看我都长皱纹了。”
那时候崔思晨也像现在一样对着镜子,秦泽在镜中的边缘,背对着崔思晨给新买的唱片拆封。
见秦泽无动于衷,崔思晨接着说,“来北京以后,我一样正经的护肤品都没买过。”
“买啊。”秦泽轻描淡写。
“拿什么买?”崔思晨质问,“钱呢?”
秦泽放下唱片,动作停滞片刻,随后缓缓转头,他的脸也出现在镜子中,他也老了,崔思晨意识到,时间公平对待了我们。
“明天我就去把这些唱片都卖了,给你买化妆品。”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思晨说,接着解释,“我说是护肤品,不是化妆品。”
“是我拖累你了。”
秦泽说完起身,身影消失在镜子外面。
那以后,崔思晨就再也没有抱怨过了,无论任何事。
此刻她再次看着镜子,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变老,也许那天只是人生中无数个疲惫的片刻之一,她这样猜测,因为此时,但时间又过去几年,崔思晨身处疾驰于黑暗中的火车的盥洗室里,她觉得自己又比之前年轻了一些,那道曾令她触目惊心的皱纹消失了。
崔思晨疑惑地盯着镜子里年轻的自己,猛然间一阵天光出现,她和镜子里的人在同一个时间被照亮。她眯起眼睛,缓缓适应了强光,火车已经驶出了隧道,头顶烈日当空,车厢里随机爆发整齐划一的惊叹声,人人的目光都看向身旁的车窗,外面是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面。
崔思晨就要回家了。
她的心短暂地从过去离开了一会儿,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先是沁透她的掌心,接着托起一捧水,在其从指缝流尽之前端起来拍打在她年轻的脸上。
随后崔思晨用老人给她的纸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回到车厢,她觉得清醒了——对一切,遥望着远处海面,她看到一艘货轮被甩在身后,然后,崔思晨觉得她放下了——对一切。
她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想要对老人道谢,可老人并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她可能是去厕所了,崔思晨想。
片刻后崔思晨觉得不对,车厢两头洗手间的指示灯都显示着无人。她很快也注意到老人的文件夹也不见了,老人那张原本向后放倒一些的椅子此时也复原回最初的角度,老人不在这里,连同他的一切,看起来就像在崔思晨离开的短暂间隙下了车,但崔思晨知道这不可能,火车并未在中途停站。
“您好,”崔思晨打断过道另一边正在看海的乘客,对方转头面露不悦,崔思晨接着问,“您看见这个座位上的老人了吗?”
“谁?”
对方不耐烦反问了一句,但似乎并不需要答案,没等崔思晨再开口便将视线回到窗外的海边。
这时一名列车员经过,崔思晨拦住,又对列车员提出相同的问题,“您知道这个座位的人去哪了吗?”
“哪个?”列车员说。
崔思晨指了指老人的座位,“13A。”
“13A?”
“对。”
“13A是没有人。”列车员说,“是空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