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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2024-09-11 14:313,826

  列车缓缓进站。

  崔思晨拉着行李箱站在排队下车的人群中,跟随着一点点向外挪动,她已经闻到潮湿的空气飘进车厢,其中还混杂着令她熟悉的海水气息。

  这一站是终点。崔思晨一步跨过车厢与站台的缝隙,立刻被一阵巨大的嘈杂包围,她发现出站的人远比她想象得更多,甚至超过了她在抵达北京和上海时感受到的密度,这个偏僻的沿海小城突然间出现很多说着不同口音的旅人,他们携家带口大包小包鱼贯从不同的车厢涌出,疲惫和亢奋的表情同时挂在这些人的脸上。

  平时只要几分钟就能抵达的出站口,这一次用了几倍的时间,崔思晨终于看见家乡熟悉的景色,火车站四周的破败在这一刻令她感觉无比亲切,但崔思晨还没来得及感受归乡的浓烈又复杂的情绪,又被另外一群人团团围住,这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他们的普通话中夹杂着明显的家乡口音,语速飞快地向崔思晨推销他们经营的旅店民宿以及包车去海边的一条龙服务。

  崔思晨反复向每一个贴上来的人表示自己不需要他们的服务,表示自己是一个本地人,这个过程繁琐但令她心情愉快——甚至包含着一丝她无法解释的骄傲,但被拒绝的大爷大妈没有一个人在她身上浪费多余的时间,立刻撇下她将目光投向其他人,她在自己的家乡备受冷落。

  一整片出租车停在前方,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崔思晨看到很多司机站在车外,双手高举纸牌,上面手写着“去海边”的字样,其中几个还标注了价格,是平时的几倍还多。

  崔思晨的家距离车站只有不到三公里的距离,她本来是打算坐出租车回去的,但看到价格后望而却步,那些司机显然对她也没什么兴趣,崔思晨思索片刻,索性拉着行李箱穿过站外的人行道,走向马路对面,拐弯走入站前商店街,她谈定走路回家。

  这条街上遍布小卖铺、旅馆和网吧,几乎每一家店铺门口都摆着音响或扩音喇叭,扯着嗓子较劲宣传,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混到一起,只有走得足够近才能勉强辨别。

  离开喧嚣的商店街,崔思晨行李箱的滚轮划过水泥地的声音瞬间变得尤为清晰,滚轮划过柏油路上积水的浅坑,水中电线杆的倒影被打碎又重建,崔思晨后知后觉,意识到不久前她的家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雨。

  她之前就觉得哪儿不对劲,现在终于想到了,是天气,印象中家乡的雨季总是发生在春天,她不知道一座城市的气候变化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生,她想也许就是在自己离开的这几年——她被困在大城市的这几年,外面的世界——她的家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而她对一切从未察觉。

  街上充满了左顾右盼的人,一些人跟她一样拖着行李箱,这里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座旅游城市,同样,崔思晨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后,她感到口渴,走入就近的一家小卖铺,这里原来有一家女式精品服装店,崔思晨的印象深刻,那时候每当新一季的服装上架,母亲总要带她过来,她会看着母亲和另外一切眼熟的阿姨——其中的一些人就是母亲在医院的同事,她们齐心合力与店主讨价还价,过程激烈从容又充满欢声笑语,而那时候的崔思晨,一个带点婴儿肥的害羞女孩,受到所有的人的喜爱,大人们会在讲价和试衣的间歇捏她的脸,问崔思晨要不要给自己当女儿,崔思晨总是脸红着说不要,只要妈妈,然后她的母亲就会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

  那也是崔思晨印象中母亲最后的笑容。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的笑容仿佛是跟着那家女式服装精品店的倒闭一起消失的,那时候网络购物兴起了,服装店迅速失去了它的优势,人们开始以店主都无法拿到的低价,从南方的源头工厂购入更多款式的衣服,他们开始意识到在那些欢声笑语中砍下的低价,依然数倍于成本。

  仔细一想,不只是母亲,好像所有人的笑容都是在那个时候消失的。

  以前,只有一个人不笑,就是服装店旁边小卖铺的老板,她也是一个和崔思晨的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印象中总是坐在杂乱的纸箱后面,旁边的柜台上放着一台十七寸画面模糊的电视机,里面永远播放着还珠格格,但她的视线却从未看向电视,而是用掌心托着一把瓜子,一边随地吐掉瓜子皮一边直愣愣盯着服装店里的其他人。

  崔思晨很怕她,母亲说,她很可怜,因为服装店的声音太好了,而她知道自己的小卖铺总有一天要倒闭——她知道结果无法避免,却不知道结果何时发生,某种程度上,这无异于一种酷刑。

  现在,服装店已经倒闭多年,小卖铺还活着,崔思晨拎着沉重的行李箱奋力爬上几级台阶,迈步走进去,门口响起一声“欢迎光临”的自动提示音。

  小卖铺的老板还是当年令崔思晨害怕的女人,她已经老了,满头银发,她终于开始看她的电视,上面播放的依然是还珠格格,两个女人在电视中不知何故抱头痛哭,崔思晨从来没有完整看过这部电视剧。

  苍老的女人听到声音转过头,对崔思晨露出笑脸,崔思晨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笑,笑得很诡异,女人的牙齿在经年累月嗑瓜子的过程中变得像某种啮齿类动物一样尖锐,但她又笑得很真诚,崔思晨能感受到她那种由衷的甚至无来由的开心。

  崔思晨从旁边的冷柜里拿出一瓶水,放在柜台上,女人依然笑着指了指贴在柜台上的收款码,“三块,”她对崔思晨说,看到了崔思晨身旁的行李箱,接着说,“刚回来?”

  “对,刚回来。”崔思晨掏出手机,察觉哪儿不对劲。

  “去哪儿玩了?”女人接着问。

  “上海。”

  “是吗,上海应该挺好的吧,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那时候外滩还挺破呢。”

  “还行,没呆几天。”

  崔思晨终于打开手机,扫码付款,猛然反应过来,“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啊。”女人说,“你小时候总跟你妈去旁边买衣服,你妈每次来,就到我这儿给大伙买水喝。”

  “没想到你还记得。”

  “那能忘吗,你妈现在挺好的,退休了吗?”

  “快了。”

  “我记得你也在医院上班吧,这是休假了?”

  崔思晨点头默认,她不想多解释。

  “给你妈带好。”

  崔思晨出门前,女人说,她点点头,看到进门的墙上贴着一张海边的风景照,那片海很美,细腻的白色沙滩沐浴在落日余晖下,这是崔思晨从未见过的美景,但旁边的文字却写着她家乡的名字。

  离开小卖铺,崔思晨发现街道的各个角落都能看见那张黄金海岸的照片,她站在其中一张的下面将水喝光,扔进垃圾桶,拖着箱子继续走,一条漫长又狭窄的路,头顶阴云密布,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不够清晰,她再一次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走了很久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是依靠本能在前进,她不知何时在滚轮划过地面嘈杂但有节奏的噪音中进入了一种类似入定的状态,她茫然走进时间的漩涡又茫然出来,再清醒时,已经站在了自家楼下。

  她想哭。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也许是因为看见自己粉红色的电瓶车像个老朋友在楼下等着,也许是因为感动,也许是因为惧怕,她足足出走了五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

  一级级爬上楼梯,爬上终点,崔思晨站在自家门口,看到门把手上别着一张推销上门保洁的名片,她摘掉,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里没有声音。

  她有点慌了,更用力敲门,终于听见脚步声,是母亲的脚步声,她从小就能辨别父母脚步声的区别,从而判断是谁回来了,谁走在前面谁走在后面,甚至他们今天的心情如何,她练就这项本领,以随时应对任何情况的发生。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母亲的脚步声呈现出一种欢快的表情,就像是乐曲里上扬的大调音阶。

  门打开了,母亲笑着看着她。

  “你回来了。”母亲说。

  “我……”崔思晨认不出来这个表情,它已经太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怎么不先打个电话?让你爸去车站接你。”

  崔思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问,“我爸呢?”

  “医院呢,本来今天应该跟我一块休息,但他下午要去病房。”

  崔思晨点点头,依然有些不知所措。

  “进来啊。”母亲笑着说,“怎么出去几天变迟钝了呢。”

  几天?崔思晨还没来得及多想,手里的行李箱却被母亲一把结果,抬进屋里,她只能跟着进来,在熟悉的门口地垫上换上熟悉的拖鞋,屋子里飘出一阵香气,她的肚子适时又清晰地叫了两声。

  “饿了吧,路上吃东西了吗?”母亲问。

  “没有。”

  “我正好包饺子呢,马上就好,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崔思晨像个正在提线木偶一样被指令操纵着完成一系列动作,她走进自己的卧室,看到卧室的墙上还挂着她小时候参加朗诵比赛获得三等奖的奖状,打开衣柜,扑面传来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接着换上一身宽松的家居服,再走出卧室,走进洗手间,又一次看着自己那张年轻到甚至令她感到陌生的脸。

  她洗了手,坐在餐桌旁,母亲已经将第一锅饺子盛盘端上来,薄薄的白色饺子皮下面透出内陷的颜色,“你爱吃的猪肉青椒,”母亲说。

  我在梦里,崔思晨意识到,我一定是在某一个睡着了。

  当确定了这件事以后,崔思晨开始害怕,她害怕自己会醒过来,她喜欢此刻正在经历的一切,她曾经拥有过后来又消失的一切,一个温馨的家和一个爱笑的母亲。

  “快吃啊。”母亲说,“我接着煮。”

  “好。”崔思晨拿起筷子。

  这个梦是如此真实,连嗅觉和味觉都如此清晰,崔思晨眼含热泪,母亲依然站在燃气灶前面,用锅铲轻轻搅动正在上浮的饺子,朦胧的蒸汽从锅中飘出,将母亲的身影一次次折腾,身影又在蒸汽散去的片刻再次浮现。

  “你明天是休息一天还是去上班?”

  “去哪儿上班?”崔思晨问。

  “医院啊,你还有别的工作啊?”

  崔思晨想,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她没有明天,她从未经历过在时间尺度上横跨两天的梦境。

  “累了就再休息一天。”

  “嗯。”

  时间突然在崔思晨的梦境中变得不再可靠,也很难控制,她的疲惫很快袭来,坐在餐桌旁昏昏欲睡,她放下筷子,摇晃着再次回到卧室里,一头栽倒在阔别五年的床上,她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看着上面黑色的裂缝,她记着这道裂痕曾一直延伸到墙角的位置,但是此刻,她眯着眼睛,即将从自己梦中再次睡着并跌入更深的梦中的时刻,她看到那条裂缝缩短了很多。

  她很不想睡着,她知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将回到现实,但她的意志力却无法阻止身体自作主张闭上双眼。

  直到醒来时,她依然在自己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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