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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2024-09-24 12:124,492

  崔思晨睁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裂痕,她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任时间的,挂钟上的时间,手机上的时间,电视上规律播出的新闻和电视剧所处的时间,她不相信,她只相信墙上的这道裂痕,裂痕的位置就意味着她在时间里的位置。

  此刻,裂痕已经延伸到了墙角。

  崔思晨盯着裂痕,仿佛裂痕中还藏着另一个微缩的世界,但裂痕毫无反应。

  距离自己回到家乡又过去了两个月,崔思晨已经适应——或者叫接受了现状,如果说刚回来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现在处在梦中,但两个月之后的今天,她已经可以确认,真正的梦是那段如梦似幻又细节丰盈的五年时光。

  如今回想起来,关于那段时光,以及时光中出现的所有人,既真实又模糊,而秦泽,特别是秦泽,崔思晨意识到,她从未知晓过秦泽的过去。

  这个发现最终令崔思晨确认那段时光是梦境,现在她已经回到了现实中。

  脚步声。

  是父亲的脚步声,崔思晨精神起来,接着又听见谨慎的敲门声,父亲在门口清了清嗓子,问崔思晨,“醒了吗?”

  “嗯。”

  父亲将房门开出一条缝隙,探进来一张笑脸,过去两个月,崔思晨见到父亲笑容的次数比之前二十年都多。

  “怎么了?”崔思晨问。

  父亲将食指搭在嘴唇上示意崔思晨小声,进来蹑手蹑脚关上门,问崔思晨,“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崔思晨心里猛然一惊,她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没错,当裂痕延伸到墙角的时候,就是秦泽出现在海边的时候,崔思晨无法否认,尽管那只是一个梦,却让她心心念念,而此刻之前,当她几乎已经决定要用平常的姿态度过这一天,从而一步跨过那个梦境彻底回到现实的时候,父亲却突然提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崔思晨问。

  “这孩子,我当然知道了。”父亲嘴上责怪但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今天是你妈的生日。”

  崔思晨恍然大悟,她忘记了,在梦中她第一次见到秦泽的时候,也是母亲的生日,梦中她和母亲还为此吵了一架。

  崔思晨心有余悸,印象中母亲也从来不过生日,她记得有几次父亲曾试探着提起过——那时候的父亲总是板着脸,母亲则会当即拒绝,冷冰冰抛下一句抱怨,你们就是想让我知道自己老。

  “生日——要过吗?”崔思晨问。

  “当然要过。”父亲说,“这是最重要的日子了。”

  “是吗……”

  崔思晨觉得她还有很多东西要适应,那场逼真的梦对她的记忆造成了太多伤害。

  “怎么过?”她问。

  “你妈现在还没起床呢,你偷偷出去,给她订个蛋糕,我在家里准备。”父亲说,“等她起来以后问到你,我就说你今天临时去医院加班了,给她个惊喜。”

  “好。”

  “那就快换衣服出门吧。”父亲满意站起来,刚要出门,停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手机,连划带点操作了半天,崔思晨的手机随即响起一声消息提醒。

  “给你转了点钱。”父亲说着打开门,“不够再跟我说。”

  父亲离开卧室后,崔思晨从床上爬起来,脱掉睡衣,从椅背上捡起昨晚胡乱扔在上面的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套头衫带来的一阵静电令她的头发飞了起来又缓慢回落,崔思晨拿起手机,看到父亲转来的是远超一个生日蛋糕价格的两千元钱。

  走出房间后,她看见父亲穿着围裙,动作小心且无声地操作着,并对崔思晨使了个狡猾的眼神。

  崔思晨穿着拖鞋下楼,跨上她粉色的电瓶车骑出小区。

  最近的蛋糕店在一公里之外,她很快就到了,停车摘掉头盔,崔思晨突然一阵心悸。

  她害怕蛋糕店。

  崔思晨站在蛋糕店门外踟蹰不前,恐惧的情绪一阵阵上涌像潮水要吞没她,她快哭了,不知所措。

  “你好。”

  蛋糕店里的店员打开门,对崔思晨挥了挥手。

  谢天谢地——崔思晨看着对方心里想,是个和她母亲年龄相仿的阿姨。

  崔思晨在说完自己的需求后就留在的门口,她还是害怕自己站在蛋糕柜台前会出现不必要的身体反应,店员阿姨告诉崔思晨,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的制作时间,崔思晨付了钱,决定就在门口等待。

  她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对蛋糕店真实的恐惧让她再次思索起自己的梦。

  两个小时后,崔思晨将蛋糕放在电瓶车的踏板上,小心翼翼骑回家,上楼,掏钥匙开门,扑鼻传来一阵饭香。

  母亲已经醒了,看见崔思晨站在门口显然有些意外。

  “你不是去医院加班了吗?”

  崔思晨还没等回答,母亲便看到了她手里的蛋糕,恍然大悟,“跟你爸合伙骗我。”

  “什么叫骗?”父亲用围裙擦着手兴致勃勃从厨房出来,“这叫惊喜。”

  随后,父亲又安排崔思晨,“先把蛋糕放冰箱里,地方都给你腾出来了。”

  崔思晨提着蛋糕盒,放进父亲给她预留出来的位置上,她看到几样热菜已经摆上餐桌,看起来很诱人。

  她一直以为父亲不会做饭。

  “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好。”父亲说,“你们先坐。”

  父亲说的“马上就好”并不是真的马上就好,崔思晨和她的母亲在信以为真坐在餐桌旁时,还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的时间。

  这是很漫长的十五分钟,母亲坐得很端正,笑容像画布上擦不掉的油彩这样凝固在脸上,母亲不说话,这十五分钟一言不发,只是笑着看着崔思晨。

  崔思晨想说话以打破这种平静中的尴尬,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心里努力组织语言,却像个失去灵感的艺术家一样深处精神世界一片死寂的荒原中。

  “好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她的父亲,父亲戴着隔热手套,端着一盘淋着豉油的清蒸鲈鱼摆在餐桌的最中间,接着摘下手套,看向客厅挂钟,“正好到午饭时间。”

  一家人开始沉默着吃饭,席间再也没有人说话。

  事实上崔思晨并不觉得饿,但她依然操作着自己的身体将父亲盛给她的米饭都吃掉了,期间有节奏地平均品尝了桌上的每一道菜,她在吃饭的过程中幻想频频,思绪游离,用头脑中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的画面抵御此刻的无聊。

  母亲最后一个放下空碗。

  “都吃好了吧。”父亲说。

  在座另外两名女士同时点头。

  父亲起身,将盘完一个个撤掉放进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再次戴上一副橡胶手套,拿起百洁布一次擦洗。事实上她的家里有一台款式陈旧的洗碗机,就嵌在父亲旁边的橱柜里,那个洗碗机是和崔思晨的电瓶车同一天买的,当时是父亲自作主张不顾母亲的反对安装的,后来用过几次,父亲每次都会大张旗鼓地向母亲展示洗碗机的成果,但母亲依然反对,她坚称不管看起来洗得多干净,永远都是手洗更好。

  但是两个人并没有真的爆发过什么争执,后来的结果是,母亲将原本应该由父亲承担的洗碗工作也包办了下来,并且坚持手洗,直到父亲妥协,洗碗机成了崔思晨家里沉默的第四个人。

  此刻,父亲热火朝天地洗着碗,他似乎不知疲惫,水声断断续续,崔思晨僵硬坐着,感觉腰背并不舒服,而母亲则依然端坐,依然笑着,并且依然沉默。

  直到水声停止,所有的碗盘放进了沥水篮里。

  “把生日蛋糕拿出来吧。”父亲说。

  父亲的这个命令似乎是给自己下的,他说完以后自己打开了冰箱,将崔思晨带回来的生日蛋糕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打开盒子。

  这个蛋糕并不大,四周围了一圈白色奶油,雕着如古代房檐上一样的花纹,最上面铺着一层水果,中间卡着一块巧克力饼干,上面用相同的白色奶油写着这一刻最适合也是最无聊的一句话:祝您生日快乐。

  母亲吃掉了那块巧克力饼干。

  接着,父亲从盒子里又拿出一包数字造型的蜡烛,从中找到“5”和“3”两个数字,插在蛋糕上面,在自己的口袋中上下翻找,随后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怎么了?”崔思晨问。

  “没打火机。”父亲说,“你有吗?”

  崔思晨还没回答,母亲接过话,“她怎么可能有,咱家又没人抽烟。”

  “对啊。”父亲笑着说,“关键时刻不抽烟还成坏事了。”

  “不许胡说。”母亲厉声斥责,“不抽烟怎么能是坏事。”

  崔思晨被吓坏了,母亲刚才的声量巨大,令她震惊,但母亲在说完这句话后又立刻恢复了笑容。

  崔思晨看向她的父亲,父亲仿佛也被震惊了一下,愣住片刻后接着说,“我想起来了,之前修燃气灶的时候,好像买过一个火枪,我找找。”

  父亲说着打开燃气灶下面的柜子,弯腰在里面翻找,母亲依然笑着。

  “这儿呢。”父亲拿着火枪站起来,他的脸在刚才弯腰的时候被憋得通红,血色缓慢淡去,按下火枪扳机,将两根蜡烛依次点燃。

  “许个愿吧。”父亲说。

  母亲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睁开,吹熄蜡烛。

  三个人又停滞了片刻,仿佛谁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还是父亲带头先鼓起掌,崔思晨随后跟着拍手,两人鼓掌的节奏错开,很不和谐,中间也没有空拍,干巴巴开始,又干巴巴结束。

  “生日快乐。”父亲说,“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

  母亲刚要开口,崔思晨阻止,“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关系。”母亲说,“其实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刚才就是希望这个愿望能永远这样实现下去。”

  “那是什么愿望?”父亲似乎很急切地想知道。

  “我希望我们的生活永远不会改变。”母亲说。

  崔思晨咽了咽口水。

  穿过蜡烛熄灭的烟雾,她的母亲看着她,像看一件作品,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

  “我有这个家就满足了。”母亲说,“特别是有这个懂事听话的女儿。”

  崔思晨觉得这句话仿佛一只抚摸在她脊背上的手掌,它很温柔,却令她觉得痒。

  “这就能满足了吗?”崔思晨问。

  “当然能,什么都没有你乖乖听话重要。”母亲说。

  崔思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不喜欢被人夸奖,哪怕这种夸奖听起来有些异样,哪怕夸奖出自她亲生母亲之口,她依然觉得不适,低头说,“这不算什么,你们对我也没什么要求。”

  “你是好孩子,你当然不懂。”母亲说,“你知道吗,就在你被医院派出去外地学习那几天——”

  “等会儿,什么去外地学习?”崔思晨刚问出来,又突然自己想到了答案,在母亲疑惑的目光中试探着说,“你是说两个月前我出去那次。”

  “那还能是哪次,你又不是那种会离开家的孩子。”

  崔思晨没说话。

  母亲接着说,“就是那几天,你不在家不知道,隔壁那家都吵翻天了。”

  “怎么了?”

  “他家那个女儿,跟你年龄差不多大,你有印象吗?”

  崔思晨是有印象的,但并不深刻,一直以来,母亲都告诉她没必要跟外人过多接触,“没人真的对你好,除了我。”这是崔思晨从小到大,每次交到朋友后母亲的叮嘱。

  “她家女儿怎么了?”

  “本来工作好好的,都已经当上公务员了,那几天不知道怎么了,跟中邪一样,想要辞了工作离开这儿,就因为杭州有一家做什么手机游戏的公司,看上了她在网上画的画。”

  “那不是挺……”崔思晨看着母亲的目光,将“好”字吞了进去。

  “白养了啊。”母亲说,“那么大个姑娘,说走就走。”

  崔思晨没有说话,她现在知道母亲为什么对她满意了。

  沉默片刻后,崔思晨试探着说,“其实我也想辞掉医院的工作离开家。”

  母亲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呼吸突然急促。

  “不过那是在做梦的时候。”

  母亲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一点,“做梦也不行,不能胡思乱想。”

  “不乱想了。”崔思晨说,“梦醒过来发现也没有那么好。”

  父亲为每个人切下来一块蛋糕,装在泡沫盘里,拿着塑料叉子沉默着吃,蛋糕的层次分明松软绵密,每一口都要吃很久,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吃着,一直到母亲的生日庆祝完,没有人再说话。

  崔思晨吃完了,放下泡沫盘和塑料叉子,站起,转身,离开餐桌,回到卧室里。

  是的,梦里没那么好。她对自己说。

  坐在卧室的床上,此时刚过下午三点,阳光西斜,正好从她的窗子里透进来,一抹暖光在她的房间里构建起三角形的影子,崔思晨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影子,眼前的画面与平克弗洛伊德的唱片《月之暗面》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追着影子而去,落在床对面的衣柜上,那里是暖光的中间,一点余晖钻进衣柜底下,光线下灰尘废物,什么东西在里面反射着这束光。

  崔思晨走过去,跪在地上努力向柜子下面张望,看到那个东西时,她在瞬间感受到一股莫名且巨大的震撼。

  那是一张自己录制的光盘,光盘的表面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字:DEMO,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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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明星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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