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夏阳2024-09-26 14:334,570

  起初我以为我死了。我睁开眼睛,面前却只有黑暗,我尝试着活动身体,感觉没有一根骨头是自己的,浑身上下都很僵硬,关节生疼,我深呼吸,等待知觉恢复。

  我想知道自己在哪,片刻过后,我的双手可以活动,我撑着身下,身下意外是一片松软,我试图起身但失败了,我想找手机,手机也不知道在哪,只好在这片黑暗中胡乱摸索。

  我忽然摸到了一个开关,身旁传来铰链徐徐转动的声音,刺眼的白光随着声音在我的面前铺开,我的视线也随着光线的涌入逐渐清晰,看着眼前景象,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去。

  我刚刚摸到的是电动窗帘的开关,这里是一家酒店。

  口渴。

  我再次试图起身,身下是洁白如新一尘不染的床垫,我爬下来,看见床边有一双摆放整齐的一次性拖鞋,穿上踩过深灰色的静音地毯,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水。

  这个房间的装饰依然是以白色为主,墙面上点缀着几处恰到好处的碧蓝色,看起来清新怡人,不知道是香氛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房间里同时隐隐漂浮着一股海洋的气味,我四处翻找,最后在桌子下面看见一台迷你冰箱,冰箱里放着两瓶水,瓶身没有任何品牌标识,令我心生疑惑,但我不打算考虑太多了,嗓子再次像刀片划过一样又干又疼,拧开瓶盖猛灌两口,一瞬间仿佛还了魂般舒适。

  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放下水瓶站在门口,盯着猫眼往外看但什么都没看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听声辨位,确定在走廊的另一端,猜测应该是某个鲁莽的客房保洁,这倒提醒我了,我的手机还没找到,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我走到窗户边看出去,窗外一个人都没有,刺眼的白光让无法分辨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切都安静得令人疑惑。

  除了走廊里的敲门声,显然外面的保洁没能敲开之前的那扇门,转而去敲下一间,声音也离我更近了。

  我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来的,我的记忆很模糊,更要命的是每当我试图回忆的时候,大脑就像被电钻钻过一样疼,这时候我再次看向窗外白光,一瞬间相似的画面猛然浮现。

  我想起来了,我最后的记忆,就是这样的白光。

  忍着强烈的头痛,我寻找回忆的起点,那是从一次谈话开始的。

  那是一次发生在晚上的谈话,具体是几点我已经记不清了,九点?十点?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吧。但是地点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上海租住的公寓里。

  这个公寓距离我的公司不远,设施简陋,建筑质量也很差,好处就是还算便宜,至少以我现在的收入可以负担。尽管我已经同公司签约,也发了单曲,但生活事实上没什么变化,依然只能依靠做混音的微薄工资与低廉的演出分成度日,只能尽量节约生活成本。

  事实上我可以将成本再降低一些,至少还能省出一笔房租钱。公司原本是给我安排了宿舍,条件和我自己租的公寓差不多,唯一的问题是需要跟另一名艺人合租,我拒绝了,理由是不方便——我不是一个人住。

  她叫叶子。

  我们最初是在北京的一家唱片店里认识的,我住在的那附近,叶子在店里打工,我去买过几次唱片,一来二去就熟了,后来叶子告诉我,她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对我印象深刻,因为只要我才会买那些放在角落里落满灰尘无人问津的独立摇滚唱片。

  叶子后来跟我一起去了上海,我们住在一起,我希望崔思晨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无论过去那些年我们经历过多少不愉快的时光,我都不想在分开后再次伤害她,但崔思晨最后还是知道了。

  是叶子告诉我的,我和叶子的长谈也是从这件事开始的,我想起来了,那天还是我的生日。

  叶子下班很晚,我一直在公寓里等着她,心里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崔思晨来上海找我的事情,但在她开门进屋的那一刻,我决定不告诉她,至少不要在那天告诉她,我不想打破那个时刻温馨的画面,我看到叶子带回来一个她在打工的蛋糕店里亲手为我制作的生日蛋糕。

  这让我心里极为愧疚,同时为她们两个人。

  我们在房子里点了些简单的食物,虽然时间很晚了,但两个人都不太饿,吃了几口便迅速收拾干净,整理桌面点燃生日蜡烛,叶子关上灯,我在烛光前许了个愿,一如既往,我的愿望是关于自己的音乐事业的,然后我吹灭蜡烛——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我看见叶子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她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我们沉默着,蜡烛熄灭后散发着余烬的气味。

  我刚准备起身开灯,叶子突然说话了。

  “你还记得我们是哪天在一起的吗?”她问我。

  我刚抬起来的屁股再次落回椅子上。

  “记得。”我说,“是唱片店老板死的那天。”

  我还记得那个男人死去的模样,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像一阵风。

  事实上那天也确实起了一阵风,北京进入一年中天气最差的时候,频发的沙尘暴使这座现代化城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化,目之所及的全部呈现出一片土黄色,摇摆并且线条模糊。天际线的尽头,救护车鸣笛呼啸而至,鸣笛声穿透我的监听耳机,跟我刚做好的一段旋律混在一起。

  我摘下耳机,救护车的声音更加刺耳,迅速逼近,于是踩上人字拖出门,走出胡同,此时胡同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救护车停在圈外,车上下来两个人呵斥着将人群疏散开,摩西分海似的打开一条通道,将担架床推下来。

  我这才得以看清最里面的情况,在围观人群的中心,染着紫色短发的叶子跪坐在地上,那段时期胡同天天修路,好像永远都修不完,压路机就停在不远,地上遍布碎石砂砾,叶子跪在围观人群的中心,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短裙,裸露的膝盖已经红肿,唱片店的老板——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躺在叶子旁边,头枕在叶子的大腿上,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

  救护人员将唱片店老板从叶子的怀里拉出来,抬上担架床推进救护车,一刻不停向医院驶去。

  围观人群并未随着救护车的离开而散去,相反又聚拢了回来,人数竟比之前更多,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我身处其中,从这些人的对话中捕捉到一些关键信息:唱片店的老板是在往店外搬运一座货架的时候突然倒下的,他的心脏一直有隐疾——我怀疑跟他的肥胖有直接关系。

  当时的叶子也看见了站在人群中间的我,她还跪在地上,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我在与她四目相接的瞬间走向她。

  我知道唱片店老板搬运货架的原因,如今实体唱片卖不出去,这家店也到了必须关门的一天,积压的唱片以极低的价格清仓甩卖,空余的货架更是以接近白送的价格转让。我走向叶子的时候,心里一阵无法言说的悲伤,仿佛这个微不足道的男人的倒下,成为整个唱片行业的一件大事。

  我伸手将叶子拉起来,又一阵风吹起,黄沙漫天,在场的人都眯了眼睛,我们相扶着穿过风沙与人群,谁都没有说话。

  “没错,就是我老板死的那天。”

  叶子的话将我的意识重新带回黑暗的房间里。她接着说,“那天如果不是你拉我起来,我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怎么可能。”我说。

  “你懂我是什么意思。”

  没错,我懂。

  事实上我在那时候就已经懂了,当叶子靠着我们的肩膀,我们低着头逆风艰难走上一条并不确定方向的路时,我清晰地感受到我们被某种东西捆绑在了一起,我很惊恐,不只是惊恐这种感觉的发生,更是惊恐与它的再次发生。

  “后来有一天,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叶子坐在黑暗中接着对我说,“我问你和你的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我记得那个时候,当叶子问出这句话时,我躺在床上,翻身看向她,叶子在我转身的瞬间迅速拉起被子盖住她如雪人一样苍白的裸体,哪怕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不知廉耻毫无保留的疯狂性爱,哪怕她主动甚至可以称为野蛮发泄了欲望,但此刻的叶子还是突然害羞了,她甚至开始躲避我的目光,她被汗水打湿的齐耳短发一绺一绺分散开贴在额头与脸颊上,眼神闪烁眼眶暗流涌动,一种委屈与不安的神情像水面的波纹一样缓缓浮现在她的脸上。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想知道。”

  我抬头思索片刻,告诉叶子,“我们经历过一场生死。”

  叶子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等着我说下去。

  我回忆着初次与崔思晨相遇的场景,告诉叶子,那些年我骑着摩托车在不同的城市游荡,后来在一条国道上与对向驶来的货车相遇,我的车道被占了,眼看就要与货车相撞的瞬间,我猛然转弯,连人带车飞向路边荒草丛生的深坑。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坐在另一辆汽车里,我旁边是造成这一切的货车司机,他没有逃逸,而是将我送到了医院。

  “她就在那家医院工作。”我对叶子说,“她救了我。”

  叶子听完这一切,那些画面从我的脑中闪过清晰如昨日,叶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后来她就跟你来北京了?”

  我点点头,起身点了根烟。

  “我记得她的样子,有时候你们会一起出门。”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一起。”

  “不。”叶子摇头,“现在就没有。”

  我意识到叶子说得对,崔思晨并不在我的身边,不在我们租住的简陋的房子里,她去哪了?我问自己,但没有答案,我隐约记得她在出门前似乎跟我说过什么,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告诉我她的行程,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于仓皇间发现我对崔思晨的忽视由来已久。

  “我今天看见她了。”叶子在黑暗中说。

  我再次回到现实,我们依然没有开灯,我的生日蛋糕一口没动。

  叶子很平静,她接着说,“就是今天晚上,我在给你做这个蛋糕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店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当时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叶子似乎在努力思索,“我怕现实。”她接着说,“虽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但我总是觉得,我们还是像那天一样,是不正当的,是……偷偷摸摸的,是假的。”

  我没说话。

  叶子的语气开始有些激动,“她就像个影子,就好像一直跟着我们。”

  “你知道她没有。”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还是怕,仿佛你是我从她的手里借过来的,她随时有可能伸手对我说,‘还给我’。所以我才毫不犹豫决定跟你来上海。”

  “你想离她远一点。”

  “离这种感觉远一点,越远越好。”

  “来上海后你有好点吗?”

  “一开始还不行,后来的确慢慢好些了,可是——”

  “可是你今天却又看见了她。”

  叶子在黑暗中点点头,“你一点都不意外。”她说,“你早就见过她了。”

  “是的,我见过她。”

  “所以,这个影子从来都没有真的消失过。”

  “我不知道,叶子,我真的不知道。”

  “后来我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事,她是去给你买生日蛋糕的。”

  “然后呢?”

  “我自己打碎了这个影子。”叶子说。

  我对这场谈话的记忆停留在此处,记忆中我和叶子直到最后都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所有的一切都停在那里,光线,生日蛋糕,我们交谈,我和叶子的时光凝固了。

  我听见走廊再次传来敲门的声音,这一次更近,就在我的隔壁,但那个执着的保洁人员似乎还没有敲开任何一扇房门。

  我记得我是沉默着离开房间的,叶子没有阻止我,我后来去了崔思晨住的旅店房间,但前台告诉我她早就退房了,临走的时候,崔思晨曾跟前台要过一名房产中介的电话。

  我又找到那名中介,一个东北人,他显然对崔思晨更加印象深刻。

  “你就是那小子。”中介说。

  “哪小子?”

  “就那小子呗。”他想了想,告诉我,“她回家了。”

  记忆到了这里,我在异常的安静中思索起一开始的问题:现在的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崔思晨回家了,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从上海去往她家乡的火车都已经开走了,而那座海滨小城也没有机场,我不想再等,我想快一点看见她,但当我问遍四周所有停靠在路边昏昏欲睡的出租车司机后,没有任何一名司机愿意跑这么远一趟长途。

  我最后租了一辆摩托车。

  刺眼的白光透过房间的窗户射进来,那光芒比我刚起床时更亮,我想起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也是这样的白光,那是在我深夜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崔思晨家乡小城黑漆漆的国道时,对面一辆大型货车的远光灯。

  又一阵剧烈的敲门声,这一次是我的房门。

  我短暂从记忆里抽离,走过去打开门,对面站着一个肥胖的男人。

  “哎呀,终于看见你了。”门外的男人对我说,“我就记得是这层,但忘记是哪间房了。”

  “怎么是你?”我说。

  他笑了,没说话。

  他是叶子曾工作的唱片店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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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明星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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