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但是这个人此刻的确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他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胖,有点秃顶,一笑起来脸上的脂肪便如波浪翻滚,他甚至还穿着那天被抬上救护车时的白衬衫。
“找你可真费劲。”他说,“我在走廊一直敲门你没听见啊?”
他说话轻描淡写,语气却让我更确定他就是唱片店老板,这时候我相信自己正身处一个逼真的梦境中,我不喜欢这个梦,屏气凝神,闭上眼睛,急于想让自己醒过来。
我有过几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的经验,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想醒,只是感到沮丧,因为那些梦都是美好的,并渴望自己能够更长久停留在梦里,但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只要我睁开眼睛,我就会回到冰冷的现实。
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试图离开梦境,我深呼吸,觉得差不多了,睁开眼睛。
唱片店的老板依然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不信。”他说,“也正常,第一次来的都不信。”
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后知后觉开始恐惧,说话的声调都开始变形。
“你不是已经……”我无法说下去。
“死了。”他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都到这儿了没忌讳了。”
“那我呢?”我问。
“你当然也死了。”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
尽管我已经想到了这个答案,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震撼,这就是死亡吗?我想,仿佛是平常的一天再次开始,我的身体有点发软,站不住,晃了两下,手撑住门框才没有摔倒。
他察觉到我的反应,扶住我,“先坐下吧。”说着不由分说进来,搀着我在床角坐下,又回去关上房门,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
“我死了。”我说。
“也没那么吓人,对吧。”他说,“跟想象得不一样吧。”
我问他,“我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他念叨着,将一个一直夹在腋下的文件夹平铺在大腿上打开,“刚才过来的时候我还看了,一扭头就给忘了——活着的时候我就记性不好。”
我看到文件夹的封面上写着我的名字:秦泽。
他一页一页翻过,仔细寻找,嘴里依然念念有词,忽然一个停顿,“找着了,车祸。”
我的脑中再次闪过大货车刺眼的远光灯。
“我是心脏病。”他又合上文件夹对我说,“咱俩都属于意外身亡,所以上来的时候住这边,自然死亡的住对面那栋楼。”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他,“地狱还是天堂?”
“你觉得是哪个?”
“我觉得都不像。”
“猜对了。”他笑得更开心,“两个都不是。”
“我不明白。”
“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中国的西方的都没有,那都是活着的人胡编乱造的,严格来说这个地方也没有名字,咱们那时候不也就是把活着地方叫世界吗,这里也是世界。”
“另一个世界。”我说。
“嗯。”他好像有点说累了。
果然,他验证了我的猜测,“每次来人我都给解释一遍。”
“我得回去。”
我站起来往门口走,他见状立刻闪身挡在我面前,两只短粗的胖手按住我肩膀,“回哪儿去啊?”
“回活着的世界。”我说,“我还有事没做完。”
“我还有事没做完呢,我死那天本来打算搬东西转让店面呢,现在不还是踏踏实实在这儿呆着吗——你回不去。”
我们僵持在原地。
他接着跟我说,“兄弟,没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完。”
事实上他在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是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有些敷衍,但还是像一个巨大的秤砣压在我身上一样把我给按住了,我站在原地,刚才迫切想要离开的欲望瞬间冷却下来。
我忽然感觉轻松。
“冷静了。”他看着我的表情跟我说,“冷静了就跟我走,今天还一堆事呢。”
“去哪?”我问。
“报道。”
我还来得及追问,他就率先走到了门口,打开门等着我出来,我茫然跟上,与他一起离开房间,外面是昏暗的走廊,他在我出门后回身确认门已经锁好了,接着继续带着我往前走。
先后经过几扇相同的房门后,我们来到转角,这里有一张床,光线再次亮起来,旁边是一排电梯,他按下按钮,电梯门应声而开。
“走,下楼。”他说。
我们都进去后,电梯急速下坠,我再次感到茫然,刚才我已经无比相信我的死亡,此刻却再次令人怀疑,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到任何一点超出我认知范围的事物。
“这怎么感觉跟活着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你想有什么区别?”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但是电影电视里,人死了以后去的地方肯定很不一样。”
“不是跟你说了吗,那都是人想象出来的,以前我们不总说人类没什么想象力吗,现在看出来了吧,人不光有想象力,还多得有点过分。”
“那死了有什么意义啊,就是换一个差不多的地方生活。”
“没意义。”他说,“就是最大的意义。”
我无言以对。
电梯门再次打开,外面是个大厅,很空旷,像极了机关单位的入口,迎面有几扇很大的落地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我们接着往门口走,他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我,仿佛后知后觉对我说,“我知道你叫秦泽,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问他,“是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的名字吗?”
“对,一样,到这儿不用改名,怕到时候分不清。”
“哦。”我点点头,“我不知道。”
他又笑了,但这次笑得有点僵硬,“我姓马,你管我叫老马就行。”
“我还是叫你马哥吧。”
“也行,我确实比你岁数大点,不算占你便宜。”
“咱俩活着的时候见过那么多次,我都忘了问问你。”
“你眼里哪有我啊。”老马说,“眼睛就盯着我们店那小姑娘,她后来跟你跑了吧。”
我开始想念叶子,接着又开始想念崔思晨,想念一切。
“我都知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你了,要不是因为你,她能把那些卖不出去的唱片都收回来?花的都是我的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耽误时间了,接着走吧。”老马说。
我们穿过大厅,这时我看到窗下摆放着两组四只天鹅绒材质的椅子,一个头发微卷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本杂志低头翻阅。
“他怎么在这儿坐着?”
“谁呀?”我问。
“最他妈能偷懒的。”老马咬着牙说。
我们向那个人的背影走去,直到站在对方身旁,那人才后知后觉抬头看着我们。
这是个外国人——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还有国别之分。不仅如此,这人看上去还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当我还在脑中仔细搜索在北京和上海接触过的老外的时候,老马对那外国人说,“你在这儿干吗呢?”
“这本书真好看。”外国人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回应。
原来这个老外一直在低头阅读一本书,此时他合上书露出封面,竟然是王朔的《动物凶猛》。
“看得懂吗你就看?”老马说。
那外国人似乎并不介意老马恶劣的态度,我看到他那双天真的眼睛里甚至还泛着泪光,对老马说,“我想见见这个作者。”
“人家还活着呢。”老马说,“再说了,他以后也不会来这儿。”
“太遗憾了。”外国人说。
“你先别遗憾了,你的活儿干完了吗?”
“不是每天只需要做一个吗?”
“是一个,但你之前一直完不成。”
“我完成了。”外国人说着,从他身穿的这件破旧的皮夹克的内兜里掏出来一个红色的东西,递给老马。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用绳子编织的中国结。
老马的表情跟我一样疑惑,但显然是不同的原因,他追问外国人,“这是你做的吗?”
“当然是。”
老马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他将中国结还给老外说,“有进步,能独立完成了。”
“这位是?”
“这是秦泽,今天刚来的,我俩在那边的时候就是熟人。”老马接着向我介绍,“这是约翰。”
“你好。”约翰对我伸出手。
我与约翰握手致意,脑子里依然在想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个送给你,我的新朋友。”约翰将他编织的中国结递给我。
“谢谢。”我说着上下翻找,“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东西。”
“不用了。”约翰说,“带着你的好意就可以了。”
“那个,约翰,咱俩是不是在哪见过?”我说。
“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怎么——”我在考虑自己的措辞,“就是怎么过来的?”
“你就想问他是怎么死的呗。”老马打断我说,“约翰是让人给枪杀了。”
我很震惊,半天说不出话,但老马和约翰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尤其是约翰自己,他一直保持着微笑,并且笑得很坦然。
“行了,别耽误时间了。”老马催促我,接着转头对约翰说,“你接着看书吧。”
我对约翰说,“下次再聊。”
“再见,我的朋友。”约翰说。
我跟老马从转门出去,外面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中间有一处喷泉,四周随意摆放着几把长椅,零星数人漫不经心地散着步,打眼一看,什么肤色的都有。
“人不多呀。”我边走边跟老马说。
“你想要多少人?”
“不是,我记得咱原来那世界没少死人啊,怎么这边就这么点?”
“死的是不少,但是玩摇滚的没那么多。”老马说,“再说现在大多数人都工作呢,你看见的都是出来溜达的。”
“玩摇滚的?”
“对啊。”
我一惊,追问,“来这个世界的都是玩摇滚的?”
“哦,我一开始没跟你说是吧。”老马后知后觉,“你不就是玩摇滚的吗,要不然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你也是玩摇滚的?”我问老马,“我记得那时候你没少损我们这些人啊。”
“叶子跟你说的吧。”
我没回答。
“肯定是叶子跟你说的。”老马接着说,“不过她说得也对,我后来是挺烦玩摇滚的——不是针对你啊。”
“你自己呢?”
“我以前玩,后来就因为做乐队,媳妇也跑了,事业也没了,最后开个唱片店,不死心还是进了一堆摇滚专辑,赔得底裤都不剩。”
“但你还是到了这里。”我努力分析着这个世界的规则,对老马说,“你的心里还是热爱摇滚乐的。”
老马没回答,但我明显看到他的眼睛红了一下,那个瞬间,我觉得老马有点意思。
我们接着走,前面是一条林荫小道,半天没说话,忽然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停在原地。
“你又怎么了?”老马回头问我。
“约翰。”我说着,回忆刚才那个外国人的样子,“他不会是列侬吧?”
“那不然还能是约翰啥?”
我很惊讶,“列侬也在这儿?”
老马一声冷笑,问我,“列侬是不是玩摇滚的?”
“是。”我回答。
“列侬是不是死了?”
“是。”
“那他不来这儿来哪儿?”
“那可是约翰·列侬啊。”我有点激动了。
“列侬多啥啊。”老马不以为意,“摇滚乐最讲究的就是人人平等——来了都得干活。”
“怎么跟监狱似的?”我说。
“你见过监狱住这么好?”老马瞪了我一眼,“谁家监狱让你这么溜达。”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愈加疑惑,“不对啊,列侬这中文跟谁学的?说得够溜的。”
“人家说的是英语。”
“刚才明明……”
“同声传译知道吗?”老马问我。
“知道。”
“跟那个意思差不多,不管你在之前的世界说的是什么语言,到了这里,通通都翻译成你听得懂的话,刚才列侬实际上说的就是英语,但咱俩听见的都是中文,反过来也一样,咱们说话的时候,他听见的是英语。”
“沟通彻底无障碍了。”我说。
“世界和平嘛。”老马一指前方出现的二层小楼,“快到了。”
我依然无法从亲眼见到约翰·列侬的激动心情中平复下来,老马似乎也察觉到了,接着对我说,“慢慢就习惯了,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自己见到明星了,好像特别不可思议,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什么明星不明星的,在那边的时候你是列侬你是莫里森,到这边你跟我一样,都得重新开始。”
“莫里森也来了?”我说,“大门乐队的吉姆莫里森?”
“这会儿不定在哪躺着磨洋工呢。”老马说着停下脚步,一把搂住我肩膀,很亲切地看着我,“别太拿他们当回事,你看他们那时候一个个牛逼哄哄的,现在混得不如咱们了,咱俩这关系,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的活儿,羡慕死这帮老外。”
老马看向前方,我也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落在二层小楼上,问老马,“这是什么地方?”
“卫生所。”老马说,“你的新工作单位。”
我还想接着问,老马没给我机会,在我后背猛拍了两下,接着往前走。
玻璃门极窄,从外面看不出什么,老马前脚推门进去,我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迎面简陋的前台里面站着一个姑娘,正低头专心地给自己涂指甲油,听见声音抬了抬眼皮,对老马说,“你怎么过来了?”
老马没回答她,反问,“小伟呢?”
“屋里。”姑娘下巴一指,低头接着摆弄指甲。
“走。”老马对我说。
我跟着老马继续往里面走,里面有一扇紧闭的小门,到门口听见传来阵阵若隐若现的说话声,老马在前面推开一条门缝,我借势探头往里瞧,看见里面只有一张桌子,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想必就是医生,而医生的对面则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你忙着呢?”老马问那个医生。
“进来。”医生挥了挥手,老马彻底将门打开,示意我也跟着。
我猜测这里应该就是唯一的诊室,设施之简陋的确符合“卫生所”这个看似谦虚实则毫无底气的名称,我随着老马迈步进来,看见门后还贴墙摆着一张行军床,床上铺着没洗干净的白褥子和落满碎发的枕头。
此时我听见医生对白发老者说,“你这个毛病还得喝中药调理。”
“怎么喝?”老者问。
“当水那么喝。”医生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别喝水了,渴了就喝中药,酒就更不能惦记了,我知道你爱喝威士忌,先忍忍,这两个月跟你那帮老哥们儿再开party的时候,你就拿中药招待他们,这玩意喝多了一样上头。”
老者听闻缓缓点头。
“行了,你去门口开药吧。”医生挥手赶人。
老者站起来,我与他短暂对视了一下,他虽然年迈瘦骨嶙峋身材更算不上高大,但眉眼间的威严还是给人巨大的压迫感,外面天气很热,他却穿着一身西装,拿着医生刚开的单子缓步走出诊室。
我并未因亲眼见到他而过分激动,你很难在见过约翰·列侬后,再对见到的任何人感到惊讶。
老者出门后,老马问医生,“啥毛病啊?”
“啥毛病没有,就是睡不着觉。”医生说,“这帮老外一天到晚就是爱惦记,心事重,觉得什么事情都跟自己有关,瞎操闲心。”
医生说完似乎才注意到我,问我,“你哪儿不舒服。”
老马替我回应,“这位是秦泽,他不是来看病,我安排他过来跟你一起工作。”
接着老马指着医生对我介绍,“这是小伟,年龄比你大一点,你叫伟哥就行。”
“伟哥。”我说,“这名听着就有劲。”
“小伟年初跟我一个乐队的。”老马接着说,“比我强,人家到死都没转行。”
“还不如转行呢。”那个叫小伟的医生说,“早转行就不用下雨天上音乐节,连接线短路把自己给电死了。”
我想象着小伟描述的那个画面,记得前几年好像是这么个新闻,我一惊,又想起来这事儿还是叶子给我说的,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那人就是老马的朋友。
“谦虚了。”老马对小伟说。
我也不知道小伟谦虚在哪儿。
“还是你厉害。”小伟继续与老马互相吹捧,并转头对我说,“你看咱马哥,到哪儿的混得开,明明比我来得晚,但是来了就能管事,直接负责人事任命了。”
“挤兑我?是不是挤兑我?”
“真没那意思。”
“你就说我给你安排这个工作怎么样吧,比你之前在食堂颠勺轻松多了吧。”
“那倒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匣子打开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见缝插针打断他们,问老马,“马哥,我来这儿干啥啊,打扫卫生啊——我活着的时候就邋遢。”
“首先我要纠正你一个问题。”老马严肃看着我说,“你现在还是活着的,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活,跟移民了一个意思,这能理解吗?”
“能理解。”我说。
老马威严地点点头,接着说,“理解就行,再一个,你不是来打扫卫生的,保洁有别人干,咱们这片儿好像是科本,比你邋遢多了,今天又没来,你在这儿跟小伟一样,都是医生。”
“医生?”
“对,给人看病的。”
“我哪能干得了这个啊。”我说,“那得是专业的人。”
“你看他像专业的吗?”老马指着小伟,对我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到最后被电死都没转行——那时候我们玩乐队的时候,他连感冒药盒子上的说明都看不明白。”
“那怎么能给人看病呢?这不属于谋财害命吗?”
老马又瞪了我一眼,“首先,这里全民免费医疗,不存在谋财一说。”
“免费的也不代表能瞎看啊。”
“我没说完呢——其次,咱们这儿来的都是玩摇滚的,对健康没那么在意,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那也不可能都不在意啊。”
“没有完美的社会,知道吗?”老马明显有点不耐烦了,“知足吧,我是因为咱俩关系好才给你安排到这儿的,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你看这地方多清静。”
“但是……”
我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两个人小伟老马两个人齐刷刷对我怒目而视,气氛开始紧张了,我把话憋了回去。
“行了我走了,下午还有事呢。”老马说着起身,“待会让小伟带你熟悉熟悉环境,然后就上班吧,回头我把你档案录入以后再过来。”
“中午不去食堂吃饭啊?”小伟问。
“不去了,那几个厨子没你做饭好吃,净整西餐。”
老马说完扬长而去,留我跟小伟两人在诊室里,我察觉到小伟突然沉默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得呆滞,直勾勾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伟哥……”我试探着说。
“你怎么让他给弄到这来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我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
“你没希望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