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没有多么豪华,但也算别有洞天。我穿过一片丛林,听着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持续一路的焦虑得到了短暂的放松。出丛林后,面前是巨大如镜面的湖泊,橘红色的落日缓慢西沉,湖水也被晕染出一片红色,像铺了一层薄纱,群鸟从林间起飞呼啸而过,在湖上盘旋着。
老马背对着我,他戴着一顶渔夫帽,腰背挺直端坐于湖边放置的小马扎上,我走向他,脚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脆响,靠近时看到老马双手紧握钓竿,凝视湖面岿然不动。
“来了怎么不说话?”老马没回头问我。
“我以为你没听见。”我说,“没敢打扰你钓鱼。”
“我这儿平时清静,多一点声音都能听出来。”
老马说着,掀开马扎旁一个红色塑料桶的盖子,我看到桶里盛满水,两条黑色的鲤鱼无精打采摆动着身体,“晚上就吃这个。”
“好。”我说。
我们沉默下来,我静静等着老马继续钓鱼,但直到最后,老马也没能再钓上来一条,太阳已经彻底沉入湖心,月亮从另一个方向升起,我们于波光粼粼的掩映下收拾一切,向老马的房子走去。
老马的房子也在湖边,是一座木制的独栋小屋,昏黄的暖光从窗子透出来,在夜色中仿佛一片朦胧的淡影。我们走上吱呀作响的门前台阶,透过玻璃我看到屋内似乎有个人影若隐若现。
“还有别人来?”我问老马。
“客人就你一个。”
老马说着推开门,我确认了刚才的人影,这是一个男人,清瘦得仿佛衣服里只有一副骨架。
“这是秦泽,老朋友。”老马再次熟练地将我介绍给那个男人,然后对我说,“这是我的管家。”
他甚至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管家——我惊讶于老马在这边的生活已经到了如此等级,他拥有决定所有人的职业权限,拥有一座湖边的独栋木屋,现在,他还有一个管家,我仔细端详那个男人,我想,这不仅是个管家,大概还是个保镖,因为那个人剃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光头,看我的目光也充满了警惕。
老马倒是一如既往的随和,在听说我要来拜访他的时候,当时就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他还执意要亲自下厨做饭。
“咱们今晚就吃两条鱼。”老马提了提红色塑料桶对我说,“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你有日子没吃家常菜了吧。”
“的确,在医院天天吃紫菜包饭。”
“那边伙食是差点意思,但是工作清闲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老马是在有意回避医院的真实问题,我也不着急问,看他摘了帽子,脱掉土黄色的马甲挂在门后衣架上,走向厨房,我跟了上去,“我给你打下手吧,”我说。
“不用,你就去客厅歇着。”老马阻止我说,“你今天是客人。”
我拗不过老马,只好同意。
老马随后进入厨房,很快就传来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这沙发极为松软,配合屋子里的柔光令我昏昏欲睡,我在模糊的意识中观察这个房子。
房子并不大,装修风格也接近原始,但明显能看出是有意采用了这样的风格——就像美国西部片里牛仔的家,墙面也是木制的,上面挂着很多意义不明的装饰物,甚至包括不知真假的兽首,正对沙发还有一座壁炉,现在天气热,里面并未生火。
我继续探寻,目光再次回到挂在墙上的兽首上面,仔细看,现在能确定是假的了,眼睛明显是玻璃做的,后面的墙面有一处突兀的缝隙。
那是一道暗门,我猜测着,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感到如芒在背,心里一惊,回头,那名光头管家正在我身后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他什么都没说已经令我心跳加速。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一直坐在沙发上不敢动,连摆出一个放松的姿态都不敢,那管家像是狱卒看着监狱里犯了错关禁闭的犯人,直到厨房锅铲的声音止息,老马端着盘子出来,对我们这边喊,“可以吃了。”
我这才起身,跟随老马走向餐厅,餐厅也是一样的风格,大眼一看挺原始朴素,仔细看每样家具都不便宜,我跟老马坐在原木色餐桌的两端,老马说,“就当自己家,别客气。”
我扭头看着跟随我们走进餐厅却站在门口的管家说,“他不吃吗?”
“他不跟咱们一起吃饭。”老马轻描淡写地说,“不能上桌。”
我没再说什么,夹起一筷子红烧鲤鱼送进嘴里,一股土腥味。
“怎么样?”老马用期待的表情看着我问。
“好吃。”我大加赞赏,又夹了一筷子。
我看着老马满足的表情,知道自己表现得还行,于是更加做陶醉状,“来了以后就想这口,”我说,“你这手艺都能开餐厅了。”
“开餐厅哪有现在好啊。”老马感叹,“兄弟,从那个世界死了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生活。”
我看着老马那一副超然的表情,想起来一件事,“差点忘了。”
我在管家的注视下做贼似的回到客厅,将一直随身携带的纸袋拿回餐厅,“这是我特意给你拿的。”
“你人来我就高兴,带什么东西。”
老马虽然这样说,但眼神里已经有藏不住的期待。
我从纸袋里拿出詹尼斯送我的酒。
“能喝点吧。”我对老马说。
老马突然面色一沉,问我,“这酒是从哪儿来的?”
“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在医院工作,不可能买得起这么好的酒。”
看来老马很清楚我的处境,我在他近乎审视的目光中坦白,“打麻将赢的。”
“赢的谁?”
“亨德里克斯。”
“难怪。”老马说,“他是有点好东西。”
老马收回他锋利的目光,语气再次变得柔和,对我解释,“我是怕你做什么不合适的事,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比较特殊,你又是我的朋友,绝对不能干什么偷窃啊之类违规的事情。”
“不会的,你放心。”我小声对老马保证。
老马似乎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心虚,注意力回到了我带来的那瓶酒上,“的确是瓶好酒。”
“打开喝了吧。”我说着将酒瓶递给管家,“能麻烦你帮我们开一下吗?”
管家岿然不动。
“跟你说话呢。”老马对管家训斥道,“这是我的客人,他说话就相当于我说话。”
管家缓慢走向我,接过酒瓶走进厨房,片刻后又出来,已经将复杂的瓶盖打开,还拿着两只干净的玻璃杯。
我帮老马倒上,老马轻敲桌面示意,我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举起来对老马说,“感谢马哥款待,咱俩干一杯。”
老马说,“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我这杯是满的,你那连一半都不到,不合适。”
“合适。”我说,“你是兄长,我不能跟你齐平。”
老马笑了,“你比原来会说话了。”
“干了。”我说着一饮而尽。
老马这次没犹豫,也干了,紧闭双眼体会着酒精入喉的感觉,片刻后评价道,“这酒确实不错。”
“我到了这边确实没啥像样的东西,能搞到这么一瓶酒就赶紧给哥送来了。”
老马刚要夹菜的手悬在半空,盯着我问,“你不是有啥不满意的吧?”
“没有啊。”
“真没有?”
我想了想,把心一横,对老马说,“马哥,你给我安排那医院的活儿是挺清闲,但除了清闲也不剩别的了。”
“什么意思?”
“没晋升啊。”我说,“我都知道了,咱们这个世界是有积分的,积分才能换东西。”
“原来就这事儿啊。”
“我得生活。”我苦笑着说。
“你知道你那位置多少人惦记吗?”老马说,“咱这世界都是玩摇滚的,你说要为了钱为了生活,干点什么不好,犯得上玩摇滚吗?所以有相当多的人生前就无欲无求,到这儿也不想要什么,就图个清静。”
“那我让给他们。”
“扯淡。”老马说,“那是你说让就能让的?都有档案的,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我没那意思。”
“再一个,你要啥东西啊。”老马继续安抚我,“缺啥少啥,就上你马哥这儿来,我还能亏待你?”
“马哥,有个东西我很需要。”
“啥呀?”
“通行证。”我说,“回去的通行证。”
老马的表情瞬间凝重下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也没动筷子。
最后还是老马先开口,“你知道那玩意虽然叫通行证,但其实没啥大用吧。”
“怎么说?”
“那东西只能让你短暂回去一段时间,到点了就得回来。”
“我知道。”这件事詹尼斯已经跟我说过了。
“还有,通行证分三个等级——高中低,等级不同,回去的身份也不同,等级越高,回去停留的时间反而越短。”
这件事我也从詹尼斯那里知道了。
“所以啊,其实没啥意思。”老马总结,“而且那东西不好弄,连我都只有一张中级的。”
“我明白,马哥,我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挺好奇的。”
“别瞎好奇。”
“马哥我再敬你一个。”
我再次给老马倒满,看着他喝下,自己依然只喝了一小口。
“那你回去过吗?”我问老马。
“我对回去没兴趣。”老马说话开始大舌头,眼睛也变得迷离起来,“我不怀念那个地方。”
眼看着两杯酒下肚,老马明显有点上停了,我顺势又给他满上一杯。
老马接着说,“你……”
“我?”
“我知道你为啥想回去。”
“为啥?”
“你舍不得那,你走不出过去,你觉得你自己的过去特牛逼。”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老马突然瞪着我,“你有啥可牛逼的?”
他的这句话突然语气严厉,很像质问。
“以前我就看不上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