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詹尼斯告诉我,作为一盏悬挂在吊棚上的舞台灯,她做出了决定,并努力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她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滞涩的摩擦声,是螺丝在松动,第一颗螺丝应声而落,掉落到舞台下面一堆由橡胶包裹的连接线中。
没有人注意到这颗螺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舞台上的莱昂纳德科恩身上,迷人的莱昂纳德科恩——他弹着吉他,紧闭着双眼,沉浸于他为这个世界所创造的美好中,他并不知道落在他的面庞的那束灯光此刻因为一颗螺丝的掉落而悄悄倾斜了。
“等到他唱完谢幕,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詹尼斯对我说,“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于是,她在歌声中更加剧烈地扭动着,这时候台下开始有人注意到光柱的摇晃,第一个从音乐中抽离出来的歌迷对着舞台大喊,“小心!”
那名歌迷的声音同样被淹没了。
同时,第二颗也是最后一颗螺丝脱落,詹尼斯开始了她渴望的下坠,她身后的电线也这一刻从她的身上断开,瞬间,最重要的一束追光熄灭了,舞台瞬间暗下去一半。
人群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呼,他们立刻明白此时灯光的变化并非有意为之的演出效果,而是一场即将降临的事故。
詹尼斯在空中旋转着。
人群已经开始骚乱,所有的观众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将目光投向上空——除了莱昂纳德科恩本人,他依然闭着眼睛动情地演唱着。
詹尼斯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下坠的过程变得极为缓慢,她在旋转中看着科恩,那一刻詹尼斯忽然意识到,尽管科恩的身体在这里,在这个舞台上,但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多年前的切尔西旅馆中。
她后悔了。
“你看到新闻了吗?”崔思晨对我说。
我在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理解了詹尼斯对我形容的,一个人的身体在这里,但灵魂可以在另外的地方,甚至可以在另外的世界,而我此刻在听着詹尼斯动情的讲述时,想到却是刚刚和崔思晨住在的北京的一个平静的下午。
“什么新闻?”我问崔思晨。
“莱昂纳德科恩在演出的时候出事故了。”崔思晨将手机递给我。
我心里一惊,接过手机,这则消息发布在一个新闻软件中不起眼的板块上,新闻最上面的配图是科恩在舞台上演出时的黑白照片。
新闻很短,两眼就看完了,我松了口气。
“没事。”我对崔思晨说,“舞台的灯掉了,落在了科恩旁边,没有砸到他,虚惊一场。”
“那就好。”崔思晨说,“那张黑白照片也太不吉利了,我就没敢继续往下看。”
我看到崔思晨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下来,“继续收拾吧。”她继续跟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整理刚搬进来的房间,当时的房子里一片狼藉,四处堆满纸箱,地面和房子原本的家具上也都落满灰尘,工作量一眼望不到头。
崔思晨开始分工,拆箱,整理,打扫——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规划,这是令我羡慕的能力,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如果我的生活中失去她将过得多么艰难。
我总觉得有点事,又一时想不清楚,当我走进瓷砖上布满水锈的洗手间,怎么都无法冲洗干净手里的拖把时,我想到了,拎着湿漉漉的拖把出来,看着踮着脚往架子上摆放唱片的崔思晨的背影,她仿佛脑后长眼一样察觉到我的目光,转头问我,“怎么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莱昂纳德科恩的?”我问她。
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崔思晨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不只是科恩,很多摇滚艺术家的名字她都是从我这里知道的,而另外一些,即使她听过名字,也没有听过那些人的歌曲。
崔思晨最令我觉得体贴的一点,是她尽管对我喜欢的事物并不感兴趣,但从未否定和贬低过,甚至很有耐心地陪我感受,但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她爱我的表现。
但是主动去关注那些艺术家的动向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很惊喜地意识到,也许崔思晨也开始真心喜欢我所喜欢的东西了。
“就是偶尔听听。”崔思晨有些害羞,“还挺好听的。”
“我很感动。”我说。
“这有什么感动的?”
“两个人能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崔思晨笑着看着我。
“其实我刚才是有点害怕的,才没有去看那个新闻。”崔思晨说。
“你害怕什么?”我问。
“我怕他真的出事,你知道 ,任何人都是有可能发生意外的,哪怕他是莱昂纳德科恩。”
“我觉得你有点反应过度了。”
崔思晨忽然深情又担忧地看着我,“他让我想起你。”
“我?”我像个庸俗喜剧里的人物一样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跟莱昂纳德科恩比?”
“是刚才那个瞬间。”崔思晨说,“一个人有可能死亡的瞬间。”
“我没明白。”
“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当然记得。
“我去你的医院缝针,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骑摩托车的时候为了躲避对面的货车摔倒了。”
“你知不知你摔倒的那个地方,每年都要发生好几起交通事故。”崔思晨忽然一脸严肃,“因为那里是一个急弯,旁边又没有路灯,你那天虽然摔伤了,但已经算非常幸运了,如果你没反应过来,跟大车撞上,你就没机会认识我了。”
“你是说我可能会死?”
崔思晨点点头。
“那是挺可惜的。”我说,“但我觉得如果我们有缘分,还是有可能在另外一个世界相遇。”
崔思晨再次笑了,天,我好喜欢她的笑容。
“但还是很可惜。”崔思晨说,“如果你死了,那么关于你未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们就再也不知道了。”
崔思晨的话让我心里一惊,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莱昂纳德科恩也是一样。”崔思晨接着说,“尽管他现在已经足够成功,甚至可以称为伟大了,但是直到他不得不离开世界之前,我都想知道他还能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走向怎样的高度——所以这让我想起你。”
崔思晨在说这些的时候,目光中饱含深情,那张清晰的脸庞从我的记忆中出来,印在我的瞳孔上,当我转头看着詹尼斯的时候,崔思晨面容的残影与詹尼斯意味深长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你说你后悔了。”我对詹尼斯说。
“是的,我后悔了。”詹尼斯说,“我看着陶醉在音乐中的莱昂纳德,想起现在我们俩身处的这个世界,我意识到,他终有一天也会跟随着自己的命运来到这里,他将走进无尽的没有音乐的世界里,像他这样的人,不该那么早到这里来,他需要跟他的音乐,那个世界也需要他的音乐。”
詹尼斯告诉我,她在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仿佛大梦初醒,再次在空中分离扭转自己的身体,她听着风声在她下坠时呼啸而过。
最终,她落在了莱昂纳德科恩的身旁。
詹尼斯作为一盏灯的身体碎裂了,她在剧痛中仰望着终于注意到她的莱昂纳德,音乐声停下,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詹尼斯便被迅速冲上台的工作人员带走。
那一刻,她觉得轻松和幸福。
詹尼斯的回忆到此为止,对我说,“我知道你想问我的并不是我为什么一直没跟他见面。”
我点点头,“没错。”
“所以,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我看着我们从吉米亨德里克斯手里赢来的那瓶酒,一个决定在我的心中成型。
“我想问你的是——”我对詹尼斯说,“那瓶酒能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