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哥,你喝多了。”我说。
老马看着我的眼神迷离,瞳孔里燃烧着无名怒火,我想起小伟之前问过我到底哪儿得罪老马了,当时我还觉得是小伟想多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老马说话也开始含混不清,来回重复着,“我他妈当年就看不上你。”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我问。
“装!”老马狠拍了一下桌子。
“装?”我说,“装啥?”
“装犊子,”老马瞪着我,“就你清高,就你是好人。”
“我真没听懂你到底要说啥,要不我扶你进屋睡会儿吧。”
我起身想过去搀扶老马,老马大手一挥,掀翻了自己面前的碗筷,叮当乱响,瓷碗应声而碎,又把我逼了回去。
我扭头找那个光头管家,希望他能来帮我一把,但是之前死守在餐厅门口寸步不离的那个人此时却不知去向。
“还装好人是吧?”老马说,“我用你照顾?”
“我没那意思。”
“活着的时候我拿你没啥办法,因为那时候我也窝囊。”老马说着说着泪眼婆娑,走心了,有一瞬间我觉得老马变回了他生前的模样和状态,但转瞬即逝,看我的眼神依然凶狠——愈发凶狠,甚至带有一丝嘲讽地对我说,“到这儿我跟你可不一样了。”
“是,马哥现在是领导。”
“你少跟我阴阳怪气的,还装呢,告诉你,我不是那傻丫头,不吃你这套。”
“哪个傻丫头?”
“叶子。”
“叶子怎么傻了?”
“不傻能被你骗到手里?你忘了你当时是怎么接近人家的?”
“马哥,咱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跟叶子好上的时候,你都到这边来了。”
“你敢说你之前没故意接近她?”
“真没印象。”
“我给你提个醒,邦乔维记得不?”老马咬着牙对我说,“是不是等哪天邦乔维本人来了,你还要把你让出演唱会门票那件事亲自再跟他说一遍?”
老马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想起来了。
虽然我跟叶子很早就算认识了,但交流也仅仅局限于在买唱片的时候彼此打个招呼的程度,如今回想,那天的确是我跟叶子第一次真正交谈。
当时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唱片店,里面正在播放极地双子星的歌,叶子一个人坐在收银台后面,看起来百无聊赖,直到我在几个货架中间穿行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我,一张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叶子问我。
“刚回来。”
叶子点点头,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疲惫,没多说话。
我的确很疲惫,那时候我刚下飞机,接着又倒了很长时间的地铁公交,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叶子一直看着我,我最后站在她对面的一排货架前,放下行李箱,取下一张邦乔维的专辑。
说实话那张专辑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曾经一张经典唱片的再版,原始版本我早就收藏了,完全没有买这张的必要,但我当时没犹豫,就想买一张回去赶紧听。
“他们前几天刚开演唱会你知道吗?”叶子说。
我不知道叶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走路似乎没有声音,已经站在我旁边。
“我知道。”我说,“就是昨天,在澳门。”
叶子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我的行李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不是刚从澳门回来吧?”
我点点头。
叶子看起来特别激动,“那你看到邦乔维了?”
我又摇摇头。
“怎么回事?”叶子的表情关切。
我说不清楚,总之在那一个瞬间,我感受到了体贴,事后想想也许那也称不上体贴——谁会无来由地去体贴一个几乎可以称作陌生的人呢?如今我觉得那更像是疑惑,一种温柔的疑惑。
当然,叶子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沮丧,她问我,“你想抽根烟吗?”
我们站在唱片店的门口,远处压路机的轰鸣声,我们各自点燃自己的烟,我抽的是万宝路,从澳门带回来的一个封面印着恶心烂牙的版本,叶子则抽一种细长的女士香烟。
起初我们都没说话,直到彼此的烟都燃烧了一半,叶子才又问我,“为什么没看上演唱会?”
“我把我的票给别人了。”我说。
我告诉叶子,我为看这场演唱会准备了很久,毕竟你人生中能见到邦乔维的机会并不多,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我终将见到他们,甚至可以在一个地方以前辈的身份等着他们。
我订票,攒钱,办港澳通行证,做能做的所有攻略,我人生中如此认真的时刻并不多见。
之后一切顺利,我抵达澳门,头一晚住在一家廉价的青年旅社中,第二天坐计程车前往演出场馆,此时场馆外已经聚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相似的兴奋表情,他们穿着印有邦乔维乐队的衣服三五成群各自交谈,我很喜欢这样的场景,每次在看演出之前,我都喜欢在这个时候多停留一会儿,我看着无边无际的我的同类,像一滴水流进海洋。
我在场馆外接连抽了两根烟,就是后来我跟叶子在唱片店门口抽的这包烟。第二根烟抽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场馆开始放行,人群鱼贯涌入安检通道,我不着急,知道现在进去也是等着,不慌不忙决定抽完烟再过去排队。
这时候我在散开的人群后面看到一个坐在路边的乞丐。
合着澳门也有穷人,我心说,也有吃不上饭的。可能由于即将看到邦乔维的兴奋刺激了我,我善心大发,尽管这两天吃住都省吃俭用,连个像样的猪扒包都没舍得买,还是当即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走向那个乞丐。
站在乞丐前面,我这才看清,对方是个看起来年纪还没我大的男人,甚至都可以称作男孩,特别瘦,他也注意到我,抬起头,眼窝深陷,黑眼圈像是涂了两片夸张的眼影,头发又细又软贴在头皮上。
我打算把钱给他,却没看到放钱的地方,正疑惑呢,看见男孩的面前放着一张巨大的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很多字。
读完以后,我明白了,这人不是乞丐。
“上面写了什么?”叶子问我。
简单总结,纸板上讲述的是这个男孩的困境,他曾经是一名乐队的吉他手,后来身患绝症,终日化疗,不仅事业终结,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而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看到自己的偶像邦乔维,但是家里所有的钱都用在了他的治疗上。
“他想要演唱会的门票?”叶子猜出来了。
我点点头。
不过我当时就是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站在男孩对面一直抽烟,掉落的烟灰被风吹向男孩,他依然眼巴巴望着我,仿佛我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治愈他人生的药——如果他真的身患重疾的话。
香烟在风的助力下燃烧得很快,我转头离开了,回到一开始站着的地方将烟熄灭在垃圾桶上,低着头跟随人群排队等待安检。
那个男孩看着我的眼神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一生到此刻为止,好像还没帮助过任何人。
终于到我安检了,我站在那个门口,看着提着扫描器等待我的工作人员迟疑不前,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促才反应过来。
我心一横,再次转身离开。
“你不会把你的票给他了吧?”
“我也觉得这件事特别蠢。”我问叶子,“是不是特别蠢?”
叶子没回答我。
其实我自己再回想,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上了套了?我更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善心,从小到大也没人说过我是个善良的人啊。
“白跑一趟。”我将烟扔到脚下熄灭,对叶子说,“钱一分没少花,演唱会一眼没看见——听说特精彩。”
叶子随后也熄灭了自己的香烟,“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她说。
“是不一样,像我这么缺心眼的不多见。”
“不。”叶子摇头,“我信命,”她接着说,“我相信你做的事情总会有回报。”
“谢谢你安慰我啊。”我说。
尽管她的安慰没什么用,反而愈发让我为自己的愚蠢而愤怒。
关于邦乔维,我省的唯一一笔钱,是叶子在听完我的讲述后,给我的唱片打了个八折。
当我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的时候,发现老马已经不用酒杯了,他直接拿起酒瓶对瓶吹,坐在餐桌对面仿佛一个火堆在自己给自己浇油。
“你是傻缺,她也是傻缺。”老马给我和叶子定了性,“两个傻缺看对眼了。”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彻底受不了老马没完没了的贬低了。
“那之后,这傻丫头就开始惦记你了,总在我面前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老马这句话刚说完,空酒瓶忽然从他的手心脱落,随后猛然一点头,脑门重重砸在餐桌上不省人事,我凑近,听见老马发出响亮的鼾声。
“马哥,这就是你针对我的原因吧。”我对彻底醉倒的老马说,“其实你一直都喜欢叶子。”
老马当然没有回答我,我也不再需要他的回答,而我也终于可以去做我今天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我扔下已经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老马,离开餐厅,回到之前坐着的沙发旁边,再次看向兽首旁的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