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老人就在长椅上坐着,如果不靠近的话,我可能会怀疑这是一座原本立在这里的铜像。微风吹拂我们旁边的柳树林发出阵阵哨音,我不知道这阵风的真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十分可疑。
有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处在一场梦里,只是这场梦很难醒来,比如今早,事实上我在睁开眼睛之前已经醒了,但我迟疑了一会儿,让自己停留在黑暗中,直到确定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去面对我现实的人生——它让我恐惧也让我怀念,然后仪式般地缓缓睁开双眼,一切都很朦胧,视线由虚到实,但最终,我意识到我依然在这里——我没能醒来,没能回到过去。
当无声站在那个老人的身后,他终于注意到了我,缓缓转头,花白的头发和皱纹无法掩盖他年轻时候的神态。
“你好。”我说。
老人点点头。
“你是莱昂纳德科恩吗?”我问他。
他只是微笑,这个微笑对我来说就是回答。
“你好,年轻人。”他问我,“你要坐在我的旁边吗?”
这就是我爱这个世界的地方,管他是真是假,我昨天见到了约翰·列侬,今天见到莱昂纳德科恩,之后还不知道能见到谁呢,追星追到我这个份上不容易。
我很局促地坐在科恩先生的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看到他动作优雅地端起一只杯子,无声喝了一口里面黑色的液体。
“中药。”我说。
他再次点点头。
科恩换了一身酒红色的西装,“住在西装里的男人。”我说。
“什么?”
“他们都是这样说你的——你的歌迷。”
“你要喝一点吗?”他将杯子递给我,“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成天喝中药,现在闻到这味都难受。”
“我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科恩说,“像我童年时喝的速溶咖啡。”
“你年纪虽然大了,味觉倒是没退化。”
“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吧,年轻人。”
科恩用敏锐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跨越了时间的智慧审视着,这个感觉既令我惊喜又令我不适。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
科恩耸耸肩,“反正我现在有时间。”
“你嫉妒过别人吗?”我问,“我指的是,嫉妒别人的才华。”
科恩的目光离开我,他望向远方,迟迟没有回答。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蠢,这可是莱昂纳德科恩啊,是鲍勃迪伦都想要成为的男人,他会嫉妒谁呢?我觉得他连上帝都不会嫉妒。
“当然有过。”他说。
我很惊讶,“是谁?”
我举目四顾,试图找到那个人。
科恩似乎立刻理解了我的想法,对我说,“他不在这里。”
“他不是玩摇滚的?”
“不是。”科恩说,“他是我童年时的朋友,在音乐和歌词创作上拥有我难以企及的天赋,但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放弃了,一生从未想过走进这个行业。”
“真可惜。”我说。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联系过,我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个世界活着,我唯一知道的是,就算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他也不会到这里来,后来的那些年,我经常会在演出的时候想起他,我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听到了我的名字,会不会将这个人和他童年的伙伴联系到一起,但我没有答案。”
“所以,即使你后来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你依然嫉妒他。”
“是的。”科恩话锋一转,问我,“你在嫉妒谁?”
我再次被看穿了。
“一个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说,“我嫉妒她好几年了。”
“给我讲讲。”
我试图理清思路,对科恩说,“你知道事情奇怪在哪里吗?我昨天见过列侬,现在又见到了你,之后我不知道还会见到谁,你们像星空一样闪耀,但我没有嫉妒过你们任何一个人,相反,我崇拜你们,视你们为偶像,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或者任何场合中掩饰过我对你们的崇拜,可是——”
“可是你却会嫉妒一个普通人。”科恩说。
我无力地点点头。
“就像我刚才说的,一个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接着说,“哪怕那个时候,我看起来才像更有天赋和才华的那个,并且对自己的创作充满了自信,而她在认识我之前,甚至对摇滚乐毫无兴趣,只是为了了解我才接触这项艺术,我还是在我们第一次讨论创作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她的才华,那甚至是我愿意拿出一切去交换的才华。”
“那个世界并不公平,对吗?”
“你知道当时我什么感觉吗?”我回忆着自己曾经阴暗的想法。
“什么感觉?”
“我希望她没有才华。”我咬着牙面对过去恐怖的自己,接着对科恩说,“接着我就失控了,我开始跟她争吵,摆出一副专业人士的面孔去否定她,恩威并施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业余的人在挑战权威。”
“你爱她吗?”
“我爱她,我很清楚这一点。”
“那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我问,“爱一个人不是更应该希望她好,希望她自信吗?”
“爱是中性的。”科恩说,“它既充满了保护欲,也充满了攻击性。”
“我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我很后悔。”
“那就去感受你的后悔。”科恩说,“你后悔那时候对她的否定。”
“不止如此,我还后悔那次否定后造成的结果。”我接着说,“我不知道她是出于对我感情的信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我是做到了,达成了我心中令人羞耻的目的,我成功让她相信她没有跟我讨论音乐的权利,她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回到了平庸的生活里。”
科恩摇了摇头,“不,她没有。”
果然还是骗不了他,我想。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也曾经后悔过,但我跟你的想法不同,对于我那个有天赋的朋友,我后悔的是我没有做跟你一样的事。”
“什么一样的事?否定他?”
“没错。”
“可是那是很残忍的,这至少说明你比我善良。”
“否定是很残忍,残忍也是中性的。”科恩接着说,“后来的那些年,每一次当我想我那个朋友的时候,我都永远无法知道一个答案——如果当时我面目狰狞地否定他的创作天赋,会不会让他意识到他的存在就是威胁,或者叫威慑,而一个具有威慑力的人,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令人惧怕的东西,这样他就会自己去寻找那样东西,可我什么都没做,在我亲眼目睹他光芒万丈的才华的时候,我们度过了如往常一样普通的一天。”
我没有说话。
“我相信你说的那个人,一定没有放弃。”科恩说,“她只是在你面前,看起来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