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那个女人说着,甩出两张二条,又将桌上的同一张牌收下,另一只手同时取下斜叼在嘴上的香烟,弹掉早已摇摇欲坠的烟灰——一系列动作娴熟利落。
我注意到她的表情里透着一股令人羡慕的自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危险,眼看着她将那三张二条码好放在桌沿儿后,急不可耐地打出她牌组中的一张东风。
“胡了。”对面一个黑人笑着推倒自己的牌。
“怎么又是你?”女人一脸不悦。
麻将馆里乌烟瘴气,我面前这桌人跟工厂的烟囱似的一根接一根抽,呛得我一直流眼泪。
“看来今天这瓶酒你是赢不了的,还得把你带的东西都输给我。”黑人说。
“以前光知道你吉他弹得好,没想到打麻将也这么厉害。”
“这叫天赋。”
女人瞥了黑人一眼,她看起来并未真的生气,这时候她终于扭头注意到我,对我说,“帮我倒杯咖啡谢谢。”
我将后面一张桌子上的咖啡壶拿过来,给女人倒满,这已经是她今天下午喝的第三杯咖啡了。
倒满后,我端着咖啡壶没走,女人接茬又点了根烟,问我,“还有事吗?”
“你得算牌。”我说,“刚才那把很明显有人要胡东风,否则这种的牌早就出来了。”
还没等女人说什么,刚才胡牌的黑人先不高兴了,“干吗呢?”他说,“工作人员怎么还带帮忙的?”
“你态度好点,吉米。”女人替我说话,“咱俩都是同龄人,你能不能跟我学学稳当点。”
“你还稳当,你那时候下去……”
“我不是工作人员。”我打断他们,随后补充道,“不是麻将馆的工作人员。”
“那你是干吗的?”女人说,“我看你在这儿站半天了。”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对。”我说,“你是詹尼斯乔普林吧。”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的问题也算是确认了我的猜测,没认错人。
我刚要回答,詹尼斯乔普林又挥手打断我,问我,“你会打麻将?”
“你看我像从哪儿上来的?”
詹尼斯笑了,“那你替我打两把,我正好歇歇眼睛。”
“怎么还能换人呢?”对面的黑人再次提出反对,“你这算作弊。”
“谁告诉你不能换人的,刚才科特不就是嘛,刚打了两圈就跟人打起来了,说好的是同龄人专场,现在不也乱套了。”
“他那是特殊情况,再说那人你了解,谁都控制不了,咱们不跟他一样,讲点规矩。”
“我也没说我不讲规矩。”詹尼斯指着我对黑人说,“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你叫啥?”
“秦泽。”我说。
“秦泽。”詹尼斯对黑人说。
“行吧,行吧,赶紧开始吧。”黑人不耐烦了,“没一个靠谱的,怪不得你们死得早。”
两个小时后,我带着黑人的那瓶酒跟詹尼斯一起离开了麻将馆。
外面是一片商业街,看起来就像我曾经生活的世界上所有千篇一律的商业街以后,看来人类即使挪窝了依然改不了想象力匮乏的毛病——永远活在自己的习惯里。
“你真厉害。”詹尼斯对我说。
一辆疾驰的跑车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轰鸣的引擎声盖住了詹尼斯的声音,我等汽车驶远,问詹尼斯,“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真厉害。”詹尼斯说,“把那一桌的东西都赢了。”
我即使在做梦的时候,都没想到我还能得到伟大的詹尼斯乔普林的称赞。
“我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打麻将最差的那个,到这儿算降维打击了。”我说。
“我请你吃饭吧,算感谢你。”
我没拒绝,因为我还有事跟她说,吃饭正好是个机会。
詹尼斯就近带我到了旁边的一家汉堡店,我们在靠窗的一个双人座坐下,拿起桌上的塑封菜单,跟麦当劳差不多,我看着菜单心想,如果麦当劳的创始人也在这个世界上,估计就没这家店什么事了。
“我惦记吉米这瓶酒有一段时间了。”詹尼斯在我低头看菜单的时候,看宝贝似的看着那瓶酒。
“他从哪儿弄到那么好的酒?”我问。
“当然是用积分换的。”詹尼斯说,“吉米积分多,谁让他是吉他之神呢,虽然在这个世界都是同行,但是所有的吉他手都崇拜他。”
“积分还能换东西呢?”我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詹尼斯看起来有点意外,“这个世界又没有钱,所有人都得用积分兑换——你刚来啊?”
“也来了几天了。”我说,“我知道积分,但我没有。”
“为什么?”
“我在医院上班。”
詹尼斯似乎在一瞬间懂了,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也就是说,很多好东西你都没尝试过,以后也很难有机会尝试了。”
“现在看来应该是。”
“你这几天都吃什么?”
“就是最简单的快餐。”我指着菜单对詹尼斯说,“跟这些东西差不多。”
“那咱们不吃这个了,走。”
詹尼斯说着起身,我问他,“去哪儿?”
“带你吃点好的。”
詹尼斯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离开了汉堡店,我们一路奔袭远离商业街,随后穿梭在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她最终带我来到一家门脸极其隐蔽的餐厅门口。
“他家的牛排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我俩迈步进屋,我虽然没来过这里,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依然强烈,就像我在北京和上海曾经硬着头皮进去的伪装成私家菜馆的高级餐厅。
装修风格也像,尽管外面是大白天,里面却光线阴暗,店内只有寥寥几张餐桌,每张桌子上除了摆放餐具外,另有一枝玫瑰花和一个蜡烛,仔细看,蜡烛和玫瑰花都是假的。
这次詹尼斯没让我点餐,她自己也没看菜单,很熟练地跟服务员交代。
等待的过程我有点尴尬,曾经我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我真成摇滚明星了该如何生活,还没来得及实现就死了,此刻当我跟真正的摇滚明星坐在一起却不知所措。
“你看起来怎么有点紧张?”詹尼斯说。
“活着的时候没钱。”我说,“总觉得有点——”
“不适应?”
我点点头。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没资格享受这一切?”
“我不知道。”
“没有什么东西是你配不上的。”詹尼斯说,“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那时候我也没钱。”
我凝视着詹尼斯的眼睛,假蜡烛的烛光在她的瞳孔里闪烁着。她可真迷人,我想,怪不得科恩一生都没有忘记她。
“我成名很早,这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我说。
“但我死得也很早。”詹尼斯接着说,“我二十七岁就死了,但我一点都不遗憾,我觉得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已经享用了一切,原因就是我刚才说的,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是我配不上的,所以当一切如洪水般席卷我的生活时——名声,金钱,以及一切,我都能欣然接受。”
说话间,我们的牛排端上来了。
詹尼斯拿起刀叉,“试试去感受。”她对我说。
我们低头吃了一会儿,牛排的味道很好,但坦白讲,也只是很好而已,我并不觉得有多么惊艳。
“怎么样?”
我坦白讲了自己的感受。
“那就对了。”詹尼斯说,“其实这家就是一般。”
“你也这么觉得?”我问她。
“当然了。”她说,“可是你知道,当餐厅,或者其他的东西,它的豪华和昂贵到了一定程度,就会令人忍不住对其赋予更多的价值,对其不吝赞美之词,究其原因还是我刚才说的,人们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物质。”
我笑了,詹尼斯就是我印象里的样子。
“不过比刚才那家汉堡店强也是真的。”
“谢谢。”我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新朋友,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秦泽。”
“哦,秦泽。”詹尼斯放下刀叉,“你今天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是的。”
“有什么事?”
“我昨天见到科恩了。”
我注意到詹尼斯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虽然很快,但在烛光下依然十分明显。
“莱昂纳德?”她问。
“对,莱昂纳德。”我说,“写了《切尔西旅馆》那首歌的莱昂纳德。”
“然后呢?”
我也放下刀叉,看着詹尼斯的眼睛,“他说你们再也没见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