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我问。
小伟没有回答我，他长叹一口气，缓缓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已经失去光泽的双眼像两口枯井看着我，反问我，“你怎么得罪老马了？”
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是因为创作理念不合。”小伟说，“我和老马是在同一个小镇长大的，那时候都十来岁，那镇子很偏僻，一共就两万多人口，会乐器又听摇滚的更是没几个。”
我意识到小伟状态的改变，他仿佛在一瞬间老了，见到我——一个陌生人，像是见到了相识多年的知己娓娓道来，“我和老马，一个弹吉他，一个打鼓，很快就认识了，决定一起玩乐队。”
“你们算是发小了。”我说。
“当时能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小伟接着说，“别看我俩那时候年轻，做事还真的挺认真的，把乐队当回事，定期排练，写歌，跟真的似的，后来还一起坐火车离开了镇子，希望能好好发展。”
“然后呢？”我问，“乐队不能就你们两个人吧？”
“后来我们就去了县城，那时候就热闹了，别看县城不大，但是摇滚文化盛行，玩乐队的很多，商场里面到处都是摇滚青年自己开的店铺，卖衣服首饰唱片什么的，比起这个破地方，那里才像天堂，我们就是在那个商场里贴的传单，成功招募了乐队后来两名人员，一个贝斯一个主唱。”
“你们后来发展得怎么样？”我问。
“一开始还是不行，虽然接过几场演出，但是连租车拉设备的钱都挣不回来，而且都是拼盘演出，几乎没啥观众，一个乐队在上面演，其他几个乐队就在下面看，最后主办方给每支乐队几瓶免费啤酒就算结钱了。”
我想起自己也经历过相似的时光，好像每一支乐队都曾经如此，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蛰伏于暗夜中，区别就是一些人挺过来了，倚靠实力和更多的运气，而另一些——大多数的那些，最终会消失于这片黑暗中。
我想起之前谈起过小伟的死因，是在音乐节上触电身亡。
“你后来都能上音乐节了，应该发展得也还行吧。”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起来的？”
“在我给老马赶出乐队之后。”小伟看着我的眼睛说，“所以他恨我，把我安排在了这里。”
“赶出乐队？”
“我之前说了，我们创作理念不合。”
“可是你们在一起玩了那么多年。”
“你也不理解对吧。”小伟一声苦笑，“老马当时也不理解，我呢——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理解过，但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人是会变的，我们后来招募进乐队的两个人，不光带来了他们的技术，还带来了他们自己的音乐品味，比起重金属，他们更喜欢一些前卫的风格，喜欢在创作时加入电子乐和采样，老马就很不满意，觉得他们偏离创作初衷，他们吵过好几次，后来有一次，老马就跟我商量，要换掉这两个人。”
我几乎已经猜到了后面将发生什么，我说，“你没同意。”
“我没同意。”小伟说，“因为那时候我发现，我也渐渐喜欢上了他们喜欢的风格——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听重金属了。”
“所以——”
“所以，我对老马说，让他离开乐队。”
“你背叛了他。”
“确切地说，是我背叛过去的我们。”
我能理解这种感觉，我也曾经离开过我的乐队，那并不好受，但坦白讲我还是觉得小伟的反应有点过度了，就这么点事儿普通人可能早就过去了，更别说这里可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不至于。”我对小伟说，“我看人家老马对你就挺好，给你安排这个活儿多清闲啊。”
“就剩下清闲了。”小伟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医院啊。”我说完想了想，又改口，“诊所。”
“都不对，这里是深渊。”
我觉得这人有点魔怔了，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咱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没有积分的地方。”
“积分？”
“对了，你刚来还不知道。”小伟说，“积分就是你兑换一切权限的东西，无论是更好的物资，更高的待遇，都需要积分。”
“就是钱呗。”
“也可以这么理解。”小伟接着说，“获取积分的方法就是工作，所以你看到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在工作，但是在这里，无论你做多少事都没有积分。”
“白干。”
“对，白干。”
“白干就白干吧。”我说，“人都死了哪来那么多欲望。”
“别的欲望都可以没有，但有一件事，我不信你不想做。”
“不会是我想的那件事吧。”
“就是你想的那件事。”他说。
“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我试探着问。
小伟默默点点头。
这倒真是一个令我震撼的消息，但我还是不敢相信，“真能回去？”
“你就别想了，既然被送到这儿来，就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了。”小伟最后又问了我一遍，“你到底哪儿得罪老马了？”
我想不出来，迅速回忆自己生前与老马短暂的相识，找不出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顶多就是去他店里买唱片的时候讲价有点狠，但我从来没跟他翻过脸啊。
不过小伟的话还是影响了我，我觉得这一路上老马确实不太正常，按理说我跟老马顶多算个熟人，但他对我表现出的亲切和关照，实在是令我有些受宠若惊，现在结合小伟的话一琢磨，不得不揣测老马心怀鬼胎。
我脑子很乱，这时候诊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之前在前台涂指甲油的姑娘很兴奋地走了进来。
她的黑色指甲油已经全部涂好了，配合脸上的妆容，一个典型的歌特少女，手上还拿着一本书，我瞥了眼封面，是加缪的作品《西西弗斯神话》。
“有戏了。”她推门就说。
我和小伟都被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了一跳，姑娘看见我后也一愣，我意识到刚才在进来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我。
“这是——”小伟对姑娘的介绍停住了，转头问我，“你叫啥来着？”
“秦泽。”我说。
“对，秦泽。”小伟说，“这是莎莎。”
莎莎完全没有兴趣认识我，回过神接着对小伟说，“咱们有机会拿到积分了。”
“怎么回事？”小伟看起来很兴奋。
“之前为什么拿不到积分。”莎莎问。
小伟摇头。
“因为没价值啊。”莎莎说，“这地方说是医院，你正经给人看过病吗？一天到晚就知道让人喝中药，你那中药里面什么成分当我不知道——速溶咖啡加碾碎的扑热息痛。”
“你说这些干吗？”
“我的意思是，来这儿的是玩摇滚的，但不代表全是弱智，人家心里门清，这地方就是养闲人混日子呢，所以才不给你积分。”
“那你说有戏了是什么意思？”
“有价值了呗。”莎莎说，“据可靠消息，马上要有一个以前当过医生，后来玩摇滚的人要死了，到时候送这儿来，咱们想办法把这人拉到这来。”
小伟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喃喃道，“一个真的医生要来了。”
“没错，有了真的医生，这里就是真的医院了。”
“如果是真的医院，就必须得给我们积分。”
两人像搭积木似的一人一句算是把事情捋明白了，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似的泪眼婆娑地看着对方，不得不再次令我怀疑这地方跟监狱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心中有个疑惑，见缝插针问他们两个，“你们说有个人马上要自杀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人力资源库那边给的消息，小道消息啊，别给我说出去。”
“还能知道谁会死？”
“只知道自杀的人，因为自杀是有预期的。”莎莎说。
“那个自杀的人叫什么？”
“你这人怎么那么多问题？”莎莎说，“跟你说了小道消息，瞎打听什么呀？”
“你态度好点。”小伟对莎莎说，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愉悦，一脸藏不住的笑容，“秦泽是咱自己人。”
莎莎横了我一眼，不过表情的确有所缓和。
“一个女的，姓崔。”莎莎说，“叫崔思晨。”